第602章 往事
星岛的光晕在张九思身后渐次熄灭时,他正蹲在山涧边浣洗袍角。晨露沾湿的银丝垂在额前,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滑进沁凉的水里,惊得几尾青鱼甩着尾巴逃向深潭。三千年来第一次,他没有用星力烘干衣物,而是任由粗布麻衣在山风中自然垂落,贴着脊背的布料被体温烘出淡淡的褶皱。
"老丈,借个火。"
竹篱笆外传来带着乡音的呼唤,张九思抬头望去,见个挑着柴担的樵夫正用扁担头轻轻叩击篱笆。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山脚下的村落,几间茅草屋顶还袅袅升着炊烟。樵夫见他穿着奇异,却也不惊诧,只憨厚地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先生是外地来的游方郎中?村东头王婆子正要寻人看腿疾呢。"
张九思接过火折子时,指尖触到樵夫掌心粗粝的茧子。这让他想起青瓷初次执剑时磨出的血泡,当时小姑娘倔强地用星髓剑削平了剑柄棱角,却不知真正的茧子要经过岁月反复磋磨才能长成。他跟着樵夫往村里走,量天尺在布袋里微微发烫,这是三千年来第一次,他主动收起了这件星官至宝。
王婆子的腿疾是陈年旧伤,阴雨天便疼得下不了床。张九思坐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看着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褪色的蓝布被面。他没有用星力探查经脉,而是学着当年在观星台看七长老制药的样子,将艾草在石臼里慢慢捣碎。艾叶的清香混着老人屋里存放的樟脑味,在晨光里织成细密的网。
"先生这手艺,比镇上医馆的大夫还细致。"樵夫蹲在门槛外剥芋头,芋艿黏液沾在手指上,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张九思忽然想起青瓷第一次用星髓剑劈开秽灵时,剑刃上也是这样粘稠的黑色汁液,只是那时没有人在意她袖口沾染的污秽。
当艾草泥敷在王婆子膝盖上时,老人疼得直抽气,却死死咬住嘴里的粗布帕子。张九思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头,这个动作让他想起青瓷在血色黄昏中触碰秽灵的瞬间——有些伤痛,需要温柔的禁锢才能慢慢愈合。
日头西斜时,张九思背着装满艾草的竹篓离开村子。樵夫追出来往他怀里塞了几个还烫手的烤芋头,表皮裂开的缝隙里渗出蜜糖般的汁液。他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青瓷眉心的星痕也是这样黑白分明,却不知她此刻在星岛上是否安好。
接下来的三个月,张九思的足迹踏过五座城池、十二个村落。他在运河畔的茶棚听脚夫们抱怨苛捐杂税,在江南水乡看绣娘们将星轨图样绣进嫁衣,在北地边关替守夜的士兵修补残破的星象仪。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在当地停留七日,不多不少,刚好够收集七种不同的烟火气息。
这日他行至一座荒废的古寺,残破的匾额上"星罗禅院"四个字已模糊难辨。野草从青石缝里钻出来,缠住倒地的香炉,倒伏的罗汉像脸上覆满青苔,唯有观音手中的净瓶依然对着天空,承接了三千年未变的月光。
张九思在蒲团上坐下时,量天尺突然发出清越的嗡鸣。他怔了怔,这是自青瓷继承星图以来,量天尺首次主动示警。指尖抚过尺身繁复的星纹,那些沉睡的星官密语突然在脑海中苏醒——古寺地下,埋着初代星官为恋人修建的衣冠冢。
子夜时分,他举着火把站在地宫入口。潮湿的霉味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扑面而来,石壁上残留的符咒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当最后一阶台阶踩实时,他看见水晶棺中静静躺着一袭褪色的嫁衣,金线绣的星轨在衣摆处蜿蜒成河。
"你终究还是来了。"
空灵的女声在密室中回荡,张九思握火把的手微微一颤。这声音与星岛幻境中初代恋人的虚影重叠,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嫁衣突然泛起柔光,无数记忆碎片从衣褶间飘出:少女对镜梳妆时打翻的胭脂盒,新婚夜被风吹灭的龙凤烛,战乱中裹着细软逃难时散落的金簪……
张九思伸手接住一枚飘到眼前的玉佩,温润的羊脂白玉上刻着并蒂莲,莲心处却嵌着两点墨色,像是星官血脉特有的星痕。他忽然想起青瓷在"无尽的等待"心障中陪伴的初代残魂,那时老人总是摩挲着半块玉佩,说这是他欠下的情债。
"他终究没来赴约。"女声带着三分怅然七分释怀,"可我知道,他不是负心人。"水晶棺上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棺盖内侧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初代用星髓剑刻下的阵法,将恋人残存的一缕魂魄镇压在衣冠冢中,只为等待某个能解开因果的后来者。
张九思将火把插在墙缝里,从布袋取出量天尺。当尺身触到水晶棺的瞬间,整个地宫突然亮起漫天星辉,那些悬浮的记忆碎片化作流萤,绕着嫁衣跳起古老的祭舞。他闭上眼,听见初代星官在星轨尽头叹息:"三千年了,她该去投胎了。"
晨光穿透古寺残窗时,张九思抱着装嫁衣的樟木箱走出地宫。箱底躺着半块玉佩,与初代残魂珍藏的那半块严丝合缝。他将玉佩埋在寺后山茶花树下,看着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满新坟,突然想起青瓷说过的话:"星官是照见本心的明镜。"
下山时遇到采药归来的小沙弥,孩童光溜溜的脑袋上顶着竹笠,怀里药锄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张九思将樟木箱递过去时,小沙弥瞪圆了眼睛:"师父说这箱子闹鬼,方丈师兄们都不敢动呢。"
"里面是位姑娘未说完的故事。"张九思抚了抚孩童的发顶,"等你能读懂箱底的《星罗经》注解,就打开它。"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时竹笠被风吹落,露出后颈处淡青色的星痕胎记。
张九思望着孩童蹦跳着远去的背影,量天尺在袖中微微发烫。他忽然明白初代为何要将恋人魂魄镇压三千年——不是执念,而是等待某个同样身负星痕的孩子,在机缘巧合下续写这段未了缘。
秋去冬来,张九思在江南水乡的画舫上当了三个月琴师。他抱着借来的焦尾琴,看船娘们将星轨图样绣进丝绸,听商人们议论北方新起的星官祠。有夜他梦见青瓷站在星岛高塔前,眉心星痕与塔顶明珠交相辉映,而张九思自己则化作万千星子中的一粒,永远守望着她前行的道路。
惊蛰那日,画舫行至芦苇荡。张九思倚着栏杆剥新上市的菱角,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争执声。几个泼皮正揪着卖花女的衣领,逼她交出"保护费"。卖花女死死攥着竹篮,粉白的杏花落了一地,沾着泥浆在青石板上蜷缩成团。
张九思放下菱角走过去时,泼皮头目正挥舞着匕首叫嚣:"别以为长得人模狗样就能充英雄!"匕首的寒光映在他眼底,突然折射出七彩星辉。泼皮们只觉眼睛一花,再睁眼时,匕首已经插在船头桅杆上,尾端系着的红绸正随风飘扬。
"这刀,该磨了。"张九思拾起滚到脚边的铜板,轻轻放在卖花女篮中。他转身时,泼皮们才惊觉自己跪了一地,膝盖处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是被无数星芒同时刺中。
卖花女追上来道谢时,他正弯腰捡起一朵沾泥的杏花。姑娘红着脸递过干净的手帕,却见他小心翼翼将残花夹进琴谱:"它本该开在枝头的。"这话让卖花女想起城东书院的老先生,总说"万物各有其时",只是老先生去年冬天已经走了。
当夜张九思在船尾抚琴,琴声惊起满河星子。卖花女躲在芦苇丛中偷听,忽然想起老先生教过的诗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她不知道,此刻琴声中藏着的星轨,正悄然改变着她体内沉睡的星痕。
谷雨前后,张九思在终南山脚搭了间草庐。他跟着樵夫学编竹器,跟着农妇学腌笃鲜,甚至跟着游方道士学画符。当第一场春雨落下时,他终于织好了想送给青瓷的蓑衣——用终南山的紫竹篾混着星髓剑的碎屑,针脚处藏着微缩的防御阵法。
有日他正在溪边垂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转身时,看见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生抱着几卷古籍,衣摆沾着草屑,发间还别着朵将谢的野蔷薇。
"先生可是张九思?"小书生行礼时,怀里的《星罗天象解》掉进溪水。张九思眼疾手快用钓竿勾起书卷,却见扉页上题着"青瓷"二字,墨迹未干,像是匆忙中留下的记号。
小书生涨红了脸:"这是家姐托我还给先生的。"他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星髓剑碎片,还有半截量天尺——正是当年在星岛崩塌时失踪的部分。
张九思的手指抚过剑刃缺口,突然察觉到异样。这些碎片上残留着青瓷的星力波动,却不是战斗留下的痕迹,倒像是……他猛然抬头,看见小书生颈后若隐若现的星痕胎记,与古寺中遇见的孩童如出一辙。
"家姐说,她在星岛一切安好。"小书生从怀中取出封信,信封上画着他们初见时观星台的残垣,"只是最近总梦见先生在溪边钓鱼,钓竿弯得像月牙。"
张九思展开信笺,熟悉的墨香混着星髓剑特有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青瓷的字迹清峻中带着几分俏皮,说起她如何驯服了暴戾的星辰,如何教会高塔中的星阵跳圆舞曲,又说碎星殿的星髓矿脉里养出了会发光的锦鲤。信末画着个撅嘴的小人,旁边标注:"帝师再不回来,我就把星髓剑熔了打镯子!"
他笑着将信笺贴近心口,量天尺突然发出清越的龙吟。小书生惊呼着后退,却见尺身迸发出耀眼光芒,将溪水中的星髓碎片尽数吸附。当光芒散去时,半截量天尺已然复原,尺尾处多出一枚星髓镶嵌的蝴蝶纹饰。
"家姐还说……"小书生吞吞吐吐,忽然从背后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她烤的星髓糕,虽然卖相不好……"话没说完,张九思已经拈起一块塞进嘴里。糕点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星辉,后劲却辣得他直咳嗽——青瓷定是把芥末错当成糖霜放多了。
小书生走后,张九思在溪边坐到月上中天。他抚摸着复原的量天尺,想起青瓷在"最后的抉择"心障中说过的话。星官的使命不是成为照亮他人的光,而是让每个人找到自己的星光。此刻他望着溪水中破碎的月影,忽然明白真正的传承从不是力量的移交,而是让后来者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蝉鸣声起时,张九思背起行囊离开终南山。他没带走复原的量天尺,而是将它插在小书生每日砍柴的必经之路上。当少年发现这件星官至宝时,尺身已然生满青苔,唯有蝴蝶纹饰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柔的光。
这一走又是三年。张九思在塞外看过孤烟直,在岭南听过木棉落,在东海之滨捡到过青瓷信中提到的发光锦鲤。每到一处,他都会留下星官秘法的只言片语,有时刻在渔夫的蓑衣上,有时画在商队的镖旗上,有时混在稚童的童谣里。
这日他行至蜀道,见个货郎担着星官祠的香烛艰难攀爬。张九思接过担子时,货郎连声道谢,说这香烛是给山神庙开光用的。他跟着货郎翻过九十九道弯,终于在日落前登上剑门关。
山神庙前,几个老道正为开光仪式争吵。张九思将香烛放在供桌上,忽然看见签筒里插着支竹签,签文赫然是初代星官的手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他指尖拂过签文,想起青瓷在星岛上将星髓剑熔成镯子的戏言,不禁莞尔。
是夜他宿在庙祝的柴房,听着外面道士们念诵《太上洞渊辞》。子夜时分,量天尺突然在梦中示警,他披衣起身,见供桌上的香烛无火自燃,青烟在半空聚成青瓷的模样。
"帝师再不回来,星髓锦鲤都要学会写情诗了。"少女撅着嘴,发间星簪却随着她的动作洒落细碎星芒,"碎星殿的星髓矿脉里,长出了会说话的星辉草,它们说……"
话音未落,香烛突然爆出火星。张九思伸手去抓飘散的青烟,却只握住一缕带着星髓香气的晚风。庙祝听见动静赶来时,只看见个白发先生对着香灰出神,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肩头,像是披了件会发光的袈裟。
春去秋来,当张九思再次回到古寺时,山茶花树下的玉佩已然生根。他抚摸着树干上新长的年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转身时,看见个身着星官袍的少女正提着裙裾跨过门槛,眉心星痕鲜活得像是晨露未晞。
"帝师这次,可愿随我回星岛?"青瓷将星髓剑插在青石缝里,剑刃上流转的光晕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高塔里的星髓矿脉开花了,那些锦鲤天天追着花瓣要写诗。"
张九思望着她鬓间新添的星簪,突然想起三千年前的某个春日,初代星官也是这样站在古寺门口,等着赴一场迟到的约定。他伸手拂去少女肩头的落花,量天尺在袖中发出温润的嗡鸣。
"走吧。"他率先走向山门,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听说星髓锦鲤写的诗,比星官祠的签文还准。"
青瓷追上来时,山风卷起满地星罗棋布的落叶。她没看见的是,张九思眼角细碎的皱纹里,藏着比星轨更深邃的笑意。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时,古寺山门上的"星罗禅院"匾额突然亮起微光,那些模糊的笔画在暮色中重新舒展,仿佛要诉说被时光尘封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