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山海执火之人

第九十三章 战争与死亡(1)

“都别慌!慌什么!”东夷众人的首领大喊一声,想要稳定族人的情绪。

但是当东夷人们看着手握石器的有熊战士向他们冲过来,难免会感到恐惧。毕竟他们已经被有熊抓去过一次了,这中间受了不少惊吓和折磨。

东夷的那个首领见势不好,忙对族正喊道:“有熊的战士来了,到底能不能让我们过去,你说句话!”

族正特意绕到侧面视线不受阻的地方,待看清北方来人的衣饰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对关说:“送我过去。”

此刻黎贪已经完全搞不明白状况了,为什么还没有打起来,为什么来了一拨还有一拨,为什么要让昆吾去西方引神农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只跟在大母身后看热闹。

东夷人见族正要过去,也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因为此刻她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于是族正便在关等人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从东夷人群中穿了过去。她站到了东夷人的北方,直面冲过来的有熊战士。以关为首的几个人紧紧护卫在她的身边,不仅是防备着前方的有熊人,同时也防备身后的东夷人。

如果不考虑族正身后的陪衬,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出现这样的画面了。第一次是昆吾一个人面对东夷的逃难者们,将他们堵在了九黎的大原上。而这一次就是族正挡在了有熊人前进的路上,将他们与东夷的人隔开了。

月亮很大,洒落着光辉。大原也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有熊的阵势更是很大,战士们手中的石器被打磨得十分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族正却很小,一个人站在最前方,面对着数不清的东夷人。可是看她从容地站在那里,真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仿佛她真的能够挡住那些战士。

黎贪躲在关的身后,看着前方数不清的战士思绪纷乱。东夷这一批人到来时已经让他倍感压力了,现在北方又来了一批明显训练有素的战士,更是让他心惊胆战。

直到此刻,他才初步对战争有了一个认识。他原以为战争就像是他与黎巨的游戏,虽然偶尔也会急赤白脸,但是总归是能够掌控的。可是当他看着那些身披厚重兽皮的有熊战士们紧紧握着石器一步一步走来,当他感到他们每迈出一步就会让地面震动一下,他又一次感到了恐惧。那不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而是最本源的,最纯粹的,对死亡的恐惧。

此刻,他终于明白:在当时口中轻描淡写的战争,原来不是他表演的舞台。那是此夜此间无尽晃眼的寒光凛凛,永不停息的寒风猎猎。

有熊人见有个女人挡在他们的路上,在他们首领的指示下停了下来。他们的首领看起来与当时差不多大,身上须发茂盛,全身仪容整洁,一看就让人觉得有种气势压人的威严感觉。

黎贪注意到在他走出队伍的过程中,有熊队伍中的战士迅速地观察起两边的地形。不过东西两面都是山地,他们在确定了这些之后便又都恢复了原本的齐整。

有熊地领头人走出队伍,对着族正喊道:“你是谁?”他的声音浑厚威严,让人听了不自觉地生出服从的想法。

但族正的气场丝毫不弱于他,她以同样威严的声音回道:“我是九黎族正!”

那人听族正这么说,便回道:“我是有熊姬水部的夏官,我叫牧。”

黎贪没听懂他的自我介绍,有熊他知道,但是什么又是姬水又是夏官什么的他都没有听过,他唯一能够理解的就是这个有熊人叫做牧。

族正从容地回应道:“既然是有熊人,来我九黎做什么?”

牧伸手指了指族正身后的东夷人,道:“那些人是我族费力抓回来的东夷人,今晚出了些差错让他们跑出来了,我们是来把他们抓回去的。”

族正丝毫不让,马上回应道:“这里是我九黎的土地,你带人到我们九黎的土地上,来这里抓什么东夷人,你就不怕回不去?”

牧笑了,笑得十分得意:“我们?回不去?就你们这几个人?我今日心情好,不愿与你们计较,你如果继续阻拦,我们也不介意多抓些人回去。”

族正自知战力差距很大,但是却没有退让,而是反驳道:“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九黎的土地,就算我们人少,只要我们愿意,也一样可以让你们都留在这里。”虚张声势完,她赶紧话锋一转,转而问道:“我且问你,东夷人怎么会让你们抓了去?又怎么会跑到了我们九黎来?”

牧谨慎地看了看两边的高山,他们确实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对九黎的布置也不清楚。不过好在他们有的是时间,所以为了避免出现冲突,他还是耐心答道:“我们姬水部在有熊东南侧,直面东夷,也与你们接壤。说起来你们还要感谢我们帮你们抵御住了东夷,要不然就你们这样的小族早就被吞了。”

他向东方望了望,接着说道:“上次战争时我们抓了这些人来,将他们囚禁在我部之中。今夜不知出了什么乱子,竟然让他们跑了出来。大概是因为西方与北方都是有熊领土,东方又有我们看守,所以他们才来到这里了吧。”

听到这里,族正黎贪看到大母明显僵直了一下。她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沉声问道:“既然你把你们的战士都带出来了,那你们族中还有人抵御东夷吗?”

她的话音还没落,只听北方忽然有人大声叫喊起来。牧和大母显然都愣了一下,随后二人各自走到便于观察的地方,向着北方观望起来。

黎贪在族中身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北方喊得震天响。不过很快,一个有熊战士从后方跑了过来,向牧汇报道:“是东夷人,人数比我们多不少,他们杀过来了!”他的声音很大,族正等人自然都听到了。

黎贪彻底傻了。今夜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又是有熊又是东夷的,都来九黎做什么?

族正听到有熊战士的汇报,脸色明显变得极差,她朗声对牧质问道:“这东夷人,可是你们为了侵略九黎故意放过来的?”

牧没有回答,而是对着有熊战士们大声喊道:“姬水部的战士们,咱们的敌人来了!今夜咱们就杀个痛快,杀光东夷,回去我带你们喝酒炙肉!”

东夷的战士们听到他们的首领这么说,皆大喊三遍:“杀夷人,耀姬水!”见到东夷人,他们的眼中迸发出一道道精光。寒风呼啸,他们在大原之上摆开了架势,等待着迎接他们的死敌。

牧以此举证明了他并不是东夷的共谋者,而这之后他也没闲着,主动走到了族正身边。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们要与我们一起杀夷人,否则一旦让东夷过来了,从此你们再无安生之日!”

族正自然也明白这些,但她还是挖苦道:“你说这些人怎么能从你们手中跑出来了呢?看来你们有熊人心不齐啊。”见牧脸色黑了下去,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头对关说道:“把所有人都叫来,今日绝对不能让东夷人踏过大原。你带湮泽一起去前面看着,九黎的战士就交给你们了。还有,把那些人都杀了吧,先给战士们提提神。”

关回头看了眼正殷切望向北方的东夷人,他们仍在九黎的包围之中。关猛一眨眼,高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将手向着满心期待的东夷老弱们砍了下去。

黎贪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一个东夷女人正向着北方高喊,似乎是在呼唤东夷战士们来接他们,可是在她的身后,一名九黎猎者高高举起了他手中的石器。可是她并没有感觉到身后发生的一切,始终全心全意地向北方注目。

那把石器毫不留情地砍了下去。

呼唤声由此转为了哀嚎。

黎贪立刻闭上了眼睛,可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飞溅而出的妖艳的红色。族正向后退去,手里还牵着紧紧闭着眼睛的黎贪。她们只后退了很短的一段距离,仅仅退到了森林边缘而已。可是这一路上黎贪听到了无数的哀嚎。

这是第一次,无数鲜艳的死亡绽放在他的面前。他紧闭双眼,双手用尽全力捂住耳朵,任凭大母拉着他的手腕走去。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能够听到那凄厉的惨叫。他以为闭上眼睛就能够不去看那令人作呕的场面,可是先前那个女人的样子却牢牢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她的血也一遍遍地不断洒在他的心上。

此地的东夷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他们能做的唯有对着北方祈祷,祈祷他们的同伴能快点杀过来,能够在他们死去之前赶到这里。可是他们的同伴却已经在北方与有熊的战士厮杀了起来,丝毫没有过来救他们的意思。渐渐的,他们不再喊叫。石刃石斧砍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没有任何回应。

原本哀嚎遍野,很快就只剩下了哭泣声。无论男女,无论老少,他们只哭泣,却再没有张开他们的嘴。他们已经渐渐明白了,他们本就是要死的,是有人以他们的生命换来东夷能够突破有熊的防守。而这片九黎的领土,就是为他们选好的埋骨之地。

这片他们的埋骨之地,或许就是东夷新的领地。

他们不再哀嚎,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苦了。他们沉默,他们哭泣,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对抗这一切。此刻他们不再祈求别人的到来,他们自己就是战士。

他们曾经是一个小族,因为原本的土地被外族占领,又不愿做流民,就只好去了百无禁忌的东夷。从他们去那里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被告知,死在战场上是战士的使命。

此刻,虽然他们败了,他们至少还可以证明自己不是被东夷抛弃的诱饵,而是独立的人。他们还有选择的权力,可以选择带着一个战士的不屈的心去死。

很快,后方的东夷人已经被杀的七七八八,剩下的都是受了重伤还在苟延残喘的。九黎的战士们杀红了眼,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眼中幻灭着无尽的刀光剑影。自九黎从神农逃出来定居于此处后,他们少有经历这样肆意直接的烽火狼烟。血性被压抑得久了,他们几乎都要忘了他们是嗜血的战士。而现在,随着一蓬蓬鲜血溅满他们的脸,他们找回了曾经大力挥刀,血溅四野的快感。

族正始终在观察着他们,她见他们的感觉到了,便以此生未有过的全部气力,喊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够听见的话语:“九黎的战士们,今日我与你们一同守在这里。敌人想要踏上我们九黎的土地,那就让他们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黎贪闭着眼睛,但是他听见了笑声。不只有笑声,还有野兽般藏于喉间的低吼。

他们疯了,或是他疯了,今夜疯了,一切都疯了!

九黎的战士们转头向着北方的战场冲了过去,但是却发现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一幕。他们要面对的东夷战士竟然比九黎和有熊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北方已经被彻底堵住了,他们人多如海沙,齐喊一声便是毁天灭地般的壮语。

值得庆幸的是,东西两边的山挡着,使大原大致呈一个喇叭形状,这两山之间的部分自然就是喇叭的小嘴。从前九黎人从未觉得两山之间的部分狭窄,只觉得放眼望去怎么看都是宽阔无比的,可是现在这里竟然被九黎和有熊的战士填满。而两山之外则是更加无边无际的东夷人,他们受到地形的制约不能全部进到两山之中的范围内,不得不在外面等待。

人声海海,这让什么战术战法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或者说这里的地形本身就是战术的一部分,每当有一个人死在两山之间,后面的人就会立刻向前补上。地上铺满了一层断臂残肢,战士们站在同伴的尸体上继续砍杀,想要活下去唯有死战到底。

天上的月亮冷冷地注视着,月光沾了戾气,将整片空间渲染成扭曲的猩红。寒风吹过露野的白骨,将一切不甘的嘶吼带到远方。连带着那些如梦的幻想,都被血刀劈成了灰暗的云雨,腐蚀掉每一颗鲜活的心脏。

在这片平坦的原野之上,死亡如不尽的野草,肆意舞动,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