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立碑
他看着这三个身份、立场各异的人,不发一言,只是闷头在那里徒手挖坑,动作近乎同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默契的氛围。
这场景在他漫长的魔生中简直闻所未闻,堪称诡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某种奇怪的人族仪式?他一脸问号,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哑剧现场的观众。
他抱着手臂,眉头紧锁,一脸“你们是不是都有病”的表情。
四个浅浅的土坑很快在三人手下成形,排列在竹林清幽的光影里。
立碑的时候,林正修看着鹿闻笙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三块大小适中、表面还算平整的青石片,仔细地摆放在三个土坑前,动作庄重。
他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原以为鹿闻笙此人,不过是有几分正道中难得的正气,加上几分灵动狡黠的处世智慧,看着不像那些古板迂腐的经典正派人物。
此刻瞧着他那双葱白如玉、此刻却沾满泥土的手,毫不忌讳地翻弄着泥土,任由尘灰沾染素净的衣袍下摆,指尖嵌着深色的泥垢也毫不在意的样子,竟也从中瞧出几分近乎赤子的纯粹与坦然。
林正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一旁沉默如影、甘愿俯身染尘的柳霁谦。
这位名动天下的谪仙,此刻低眉敛目,只专注于身边之人。
林正修心中豁然,忽然有些明白了——能叫柳霁谦这般悬于九天清冷孤高的明月也甘心俯首尘埃、默默守护的人,其本身,或许就值得世间一切最纯粹的美好与追随。
鹿闻笙的字迹清隽有力,刻在冰冷的青石上。
他刻得很简单,只在每块碑的正中刻了个人名:李清欢、萧砚、陈邦彦。
没有头衔,没有赘述。
刻完名字,他看向柳霁谦。
柳霁谦会意,无需言语,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剑气,如笔走龙蛇,在名字下方,为每个人刻下了一句绝句,字字如刻,带着剑意的锋芒与诗意的哀婉,瞬间赋予了石碑灵魂,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李清欢:圣道未竟身先陨,杏坛遗响绕梁存。半阙春秋藏笔底,一江风雪葬儒魂。
萧砚:金樽掷碎弃浮名,剑指苍冥血未凝。侯印终成泥土色,丹心犹照山河青。
陈邦彦:热血浇开劫后花,青衫不逊赤城霞。流星掠过鸿蒙夜,照见人间未有涯。
剑气纵横间,竹叶被无形的气劲惊动,簌簌落下几片,更添几分肃穆。
刻完,柳霁谦收指,指尖寒气萦绕未散,碑文却已铁画银钩,力透石背,带着一股凛然剑气与缅怀。
石碑立起,诗句在竹影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陈邦彦?”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物,于他而言,除了林竹喧,这世间芸芸众生皆如过眼云烟,不值得他耗费心神记忆。
“阵法里的一个朋友。”
鹿闻笙的回答同样简洁,声音平静,目光落在“陈邦彦”三个字上,仿佛穿透石碑看到了那个在绝境中仍心怀赤诚的书生——这简单的六个字,已足够定义那个在必死之局中相遇、短暂相交却值得铭记的灵魂。
鹿闻笙这交友范围,是不是也太宽泛了点?林正修微牵嘴角,一些刻薄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些人的结局早已命中注定,如同提线木偶走向既定的终局,在这注定的悲剧里,还能交到什么真正的朋友?不过是虚幻泡影中的短暂同行罢了。
但目光触及鹿闻笙抚过碑文时那专注而平静的神情,再看看旁边柳霁谦沉默守护的姿态,和石碑上那饱含敬意与哀思的诗句,那些尖刻的话语终究被他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消散在竹林沙沙的风声里。
或许,这就是鹿闻笙与他的不同吧。
林正修沉默地跪在刚挖好的土坑前,湿润的泥土堆在一旁,散发着清冽的竹根气息,将一块打磨粗糙的石碑深深插入湿润的泥土中,石碑上,只有一行刀劈斧凿般深刻的字迹——家父林竹喧之墓。
“家父?”谢青梧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纯然的不解和魔族的逻辑,他赤色的瞳孔里满是困惑,“林竹喧是人,纯正的人族,你乃幻魔,血脉本源与我同源,他怎可能是你生父?”不要以为他不懂,人,生不出纯血的魔族!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鹿闻笙、柳霁谦、林正修三人,动作皆是一顿,竹林沙沙,风声似乎也屏息。
然后默契的当作没听见——这傻魔。
谢青梧张了张嘴,看着他们三人自成一方世界的沉静背影,最终只悻悻然地闭了嘴,抱着手臂退到一旁,眼里写满了“你们真奇怪”的费解——他又没说错,这些人干嘛不理他?
鹿闻笙看着墓碑上“林竹喧”三个字,心中涌起无声的叹息。
这个名字,此刻看来竟如此贴切。先生一生,便如这林间翠竹,看似清瘦寂静,其内里却蕴藏着坚韧不屈的生命力,在无人倾听处,亦自有其喧嚣的风骨。
他奔波劳碌,甚至最终将血肉之躯投入那毁天灭地的阵法核心,化为维系破阵所需的最后薪柴。
那疲于奔命的凡俗之躯,早已在尘世的烈火与洪流中化为尘埃,那么,灵魂留下的痕迹呢?那些未曾言说的意志,那些深藏于心的牵挂,是否也会如同这林间的薄雾,在日光升起后便悄然消散,不留一丝云烟?
林正修直起身,额角渗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在沾满泥土的手背上。
他看着那方简陋的石碑,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丝自嘲的苦涩。
他转向鹿闻笙,声音低沉沙哑:“我……终究没有那么了解他。”
他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可否……请你为他提笔刻字?”那双望向鹿闻笙的眼中,有深切的哀恸,也有一种寻求理解的茫然。
“好。”鹿闻笙没有推辞,应得干脆。
他俯身,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灵力,代替刻刀,悬于石碑上方空白处。
指尖落下,灵力如笔锋,在青石上镌刻下遒劲的字迹:劲节凌云向死生,孤光一炬破长冥。苍生泪尽山河咽,寸草心藏万壑青。
前两句,笔走龙蛇,气象磅礴。
字字如铁画银钩,刻画出林竹喧那如竹般孤高清绝、宁折不弯的风骨。
然而,刻到最后两句时,那笔锋却陡然一转,从直冲霄汉的壮怀激烈,倏然沉潜下来,变得无比温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诗句刻完,鹿闻笙指尖的灵力光芒散去。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怔怔望着诗句的林正修,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轻缓。“这个时候,比起那些流芳百世的歌颂,我想……先生最放不下的,其实是你。”
“……”
林正修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冷硬,所有那些用来武装自己的漠然与自嘲,在这一刻被这轻描淡写却直抵灵魂深处的话语彻底击碎。
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瞬间失控的情绪,但微颤的肩膀和骤然泛红的眼眶却出卖了一切。
他只觉得视线迅速变得一片模糊,滚烫的水珠再也无法抑制,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洇开深色的痕迹。
竹林的风拂过他低垂的额发,却拂不去那份汹涌而至、几乎将他淹没的酸楚与迟来的领悟。
良久,林正修才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起头时,眼眶依旧泛红,但眼神却已不同。那里面沉淀了巨大的悲痛,也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看向鹿闻笙,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想好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竹喧的墓碑,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传承他的意志,入凡间。”
“我会带着先生的书,走他走过的路,去他牵挂的凡间——开书院,授蒙童,教他们识字明理。先生未竟之事,我来做;先生未走完的路,我来走。他的意志……我替他传承下去。”
谢青梧站在一旁,眉头再次困惑地拧紧。
他看着林正修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光芒,听着“传承意志”、“入凡间”这样的话语,瞳孔里是纯粹的不解。
真的会有人,为了另外一个人的意志,而甘愿改变自己漫长生命的轨迹,去践行对方未尽的道路,哪怕付出这一辈子吗?
尤其,正修和他一样,是拥有悠长岁月的幻魔。
凡人的一生,在他们近乎永恒的时光长河里,不过是短暂如朝露的一瞬。
那个叫林竹喧的人类,他存在的痕迹,他的意志,真的值得一个长生种用未来无尽的时间去追寻和守护吗?
他无法理解。
他只觉得今天的林正修,被一种名为“爱”的、他无法解析的复杂力量彻底改变了。
他不知道,未来的林正修,将以今日种下的、这份深沉到骨髓的爱为引,在时间那深不见底的渊薮里,年复一年,执着地打捞着林竹喧灵魂留下的、早已消散的影子。
就如同,永远有新的、洁白的雪,无声地飘落,覆盖在旧日的积雪之上。
一层又一层,掩埋着过往,也沉淀着永不褪色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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