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须尾俱全

第386章 双拼视角·沉入海底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无数梦的碎片,交迭摇荡,恍惚失真。

那时我已做好死去的心理准备;我紧紧闭着眼睛,双手捂住耳朵,这样一来,我死前听见的最后的声音,就不再是枪手朝我走来的脚步声,而是我自己低低的哼唱。

原本的压轴曲目,作为我生命的闭幕曲,也很合适。

我是黄昏逐渐淤紫的天空

我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对话

与你在静寂中对望

手越按越紧,耳朵眼里裹着一团气,被压得生痛生痛。

即使耳中只有我自己的歌声,我依然能感觉到舞台地面上多了一个人体的重量——脚步一下一下落在地板上,沉沉震动着我的身体、我的声音。

一声巨响,惊断了我的歌唱;舞台布景被人一脚踹开了,光一下子泄在我身上,我回过头,枪手的黑影正立在我背后。

我松开了手。

“这个时候还要唱你的歌?下地狱去吧,”他像一条蛇,说话时嘶嘶作响,白色口沫四溅。“去给撒旦唱你的——”

“我很幸运,”我仰起脸,感觉眼泪滑了下去,但我仍然笑了一下。“你现在背光……意味着我死也不用看见你那张脸。”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立刻朝我举起了枪。

只是一息之后,他忽然改了心意。

他走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硬生生扯过去——剧痛冲击着我的视野,我好像厮打了,好像尖叫了,但随着一枪狠狠砸在我的太阳穴上,世界顿时四散分裂,在我身边碎了一地。

我的耳朵、眼睛都被血糊住了,模模糊糊地,只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条死鱼似的,被拽下了舞台。

舞台有一米多高;喜欢从高空中跃下的我,仅是从一米多高的舞台上跌下去,却好像砸进了沉沉的深渊里,再也爬不起来。

他要拿我怎么样?

为什么要带我出去?他不怕出去之后被抓吗?

外面应该早就被包围了吧?

那人在拽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口齿不清、含含糊糊地低声咒骂我;他说他要把我公开处刑,他说他听见了上帝的指引,他说他在为这个国家洗清毒素、驱逐邪恶……

肯定是我最后那一句话把他激怒了,他才临时改变主意——但就算速死变成漫长折磨,我也并不后悔。

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激怒,我只是想说我要说的话而已。

我不在乎他们是否被激怒,我只想唱我要唱的歌。

回家的路曲折沉默

我游在暴雨里,浮在海浪上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唱出声了——可能没有。

因为我的神智早已处于涣散边缘,什么也看不清,连枪手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好像被装进了一只摇篮里,我的灵魂在两端之间摇摇荡荡,一头是生,一头是死。

直到我被塞进一辆车里时,我才意识到,我好像被带进了地下停车场。

他是怎么突破包围、进入地下停车场的,我不知道;我倒在后座上,正好能看见前排座位之间的挡风玻璃。

那一片光,像是我碰不到的生路。

我看着汽车发动起来,疾驰出去,撞破了收费闸口的栏杆,一头撞进了外面的天光里——街上不知多少人,像受了惊的鱼群,尖叫着,在汽车掀起的无形浪头下四散而逃。

只有一个人……

街边只有一个人没动,像是海浪撞上去也只能破裂、绕路的一块礁岩;她定定站在奔跑溃逃的人潮里,朝汽车驾驶举起了枪口。

汽车从她面前一划而过的短短片刻里,她已砰砰连续开了三枪。

枪手却没中弹——他及时扑了下去,在一片碎玻璃的银雨里怒骂了一声;他猫着腰,紧攥着方向盘,汽车急急一拧身,才勉强没有冲上人行道的树干。

在短促的机会里,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突然一翻身爬了起来,身子撞在了车门上——我忍着晕眩,拼命捶了一下车窗。

“水银!”我嘶声叫道。“我在这里!”

不可思议。

水银竟然真的看见我了。

她与我隔着车窗,碰上了目光;她似乎气息急促,盯着我,眼睛里暗光闪烁。

那一瞬间,仿佛天海即将倾落,仿佛我要跌进——

下一秒,我就随着汽车一起,被硬生生地从水银眼中拽了出去,被抛向了未知。

当人唤醒我时,我将被淹没

沉下海底,再不见天光

***

“老式灰色皮卡,福特,”

水银一边朝耳机中吼,一边大步跑向她歪倒在路边的重型机车。“牌照号码开头是3AoA,正在往第九十九街方向开!人就在车上,给我拦住它!”

“知道了,”部下应了一句,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水银姐,如果那枪手一旦发现自己跑不掉……”

说得对。

那枪手没有杀她,反而把她绑上车,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据说音乐厅里早已尸横遍野——他意识到在劫难逃时,有极大可能会先把她杀了。

水银坐上机车,轰然发动了引擎。

“看到车的时候,就用那个伪像,”

水银在疾驰的轰鸣声中,冲入了黑摩尔市的车流,咬着牙说:“一旦伪像生效,不必顾忌这儿是市内,把整辆车都给我掀了。我要用那个人的血肉抹地。”

她曾经坐在结束营业后空荡荡的酒吧里,对水银笑着说:“……我不信。”

水银那时扬起眉毛,装出吃了一惊的样子:“你不信?这么平常的事都不信?”

她被逗得笑起来,嗓音又柔又沉却又明亮,仿佛银子融化了,裹卷着雾气。这样的声音,哪怕是骂人,也叫人忍不住不听。

“只要把人笼住,就算朝它打火箭炮,里面的人也不会受伤?有这种东西,你干嘛不卖给军方呢,一定值一大笔钱。”

水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酒,微微一笑。“军队要它没用。”

就算为它找到买主,也不会是军队;因为被保护的人一次只能有一个,而且被保护者还会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了暗影里,忘记自己是谁,记忆模模糊糊。除非有外力去除伪像,否则靠自己无法摆脱。

在战场上,当然是废物一样;因为要依靠外人才能摆脱伪像效果,所以不少大人物也对它心存顾忌,不太积极。

只是就算水银解释了,她也不会信。

不,与其说是“不信”,不如说是压根不在乎——不在乎的事,也就谈不上信或不信了。

她早把整个自己都献祭给音乐了,水银看得出来。

这个世界上,除了音乐,再没有别的事物能够占据她一丝一毫的心神。

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她登台唱歌。

什么巢穴也好,伪像也好,甚至是水银本身也好,其重要性或许都跟楼上邻居晚上讲给小孩子听的故事一样——与她无关。

一连给她捧了两年场之后,水银才慢慢在她的世界里有了一席之地。

后来她们很熟悉了,就常常在酒吧关灯闭门之后,点一盏小台灯,一起坐在吧台饮酒聊天。

她微醺时,总说水银是她在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知己。

“你喜欢我的歌,我看得出来,”她大着舌头说,“不是那种听了觉得,‘啊,还不错’的喜欢,是……真心真意……的爱。”

水银没说话。

因为语言太轻薄。

她轻易不愿回忆第一次听见那首歌时,自己朝台上抬起目光,看见她的那一刻。

据说人在回忆的过程中,大脑也会不自觉地对记忆加工,使其扭曲变化。

那是水银生在人世上,最不愿其有哪怕一丝丝错样和改动的记忆。

如此天赋,如此野心,如此稀有而美丽……

不该只困在酒吧里做一个驻唱歌手;那副嗓音,如果不得不对递给她的小费说一声“谢谢”,那是对她嗓音的侮辱。

水银想让她知道,这个人间里,还是有人能看见美的。

“我知道如何让你成名,”水银低声说。

那是一个居民告诉过自己的事。

每个居民都自有其一套看世界的逻辑;奇妙的是,它怎么去应用那套逻辑,世界就会相应地服从变化,顺其自然。

“为什么有人一辈子也不能出头,有的人感觉就很有‘明星气’?因为‘罩子’去掉了。”

那居民不想与水银签约,于是给了她许多讯息做交换。“把人的外壳打磨掉,哪怕底下也只是平平无奇的普通石头,只要你打磨得够狠,一样能多少发点亮。一有了光,就自动地吸引了目光……名气就能接踵而来。名气有多大,就看罩子下的人本身有多亮。”

她的外壳

“但是要小心噢,”居民摇着手指说,“罩子也是人类的保护罩,没了它很危险……完全去掉它的话……”

就由我来当你的保护罩。

水银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背上单肩炮的——咦?自己骑上车时,带上它了吗?

但是无所谓,没有关系。

重要的是,水银终于看见那辆灰色福特老皮卡了。

她就在车上,已被伪像保护起来了,已被暗河一样的影子包裹住了。

所以,水银可以尽情朝那辆灰色福特老皮卡倾泻枪弹。

要将它掀翻,要看到它着火,要让它一路翻滚,带着那个死不足惜的人,一起体验人生最大最深的恐惧。

thassa,古希腊神话里的海之女神——是出道后她给自己改的名字。

“司罗刹!”

水银高声叫道,仿佛想要从这一个茫茫如梦的世界里,把她唤回来——“司罗刹,我在这里!”

***

2026年,12月5日,8:57pm

仿佛有一颗炮弹砸进了海水里;火光、枪弹声、卡车翻倒时的震颤,将天地间密不透风的雨幕,撕扯、烧灼出了无数白烟蒸腾的裂洞——

麦明河猛然一吸气,从梦里醒来了。

怎么回事?

她怎么人仍站着,没有睡过去,却陷进了梦里?

手上好沉,胳膊在不断发抖,肩膀隐隐作痛……

她低下头,明白了。

麦明河看着自己手里的重型机枪,又看了看远处马路上失去控制,翻倒后依然止不住冲势,横扫着砸向路边大楼的油罐车。

……不是卡车。

她不是水银,也不是司罗刹。

她没有朝绑架了歌手的皮卡开枪,那不是她的故事,那是一场梦。

她是麦明河,但她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握着一柄重型机枪,放倒了一辆车。

放倒了一辆大型油罐车。

一辆已经着火、罐体损坏、正在汩汩流淌着黑色液体的油罐车。

倾盆暴雨,漫涨的河水,涌进城市里的风暴……天地间的大水,稀释了黑色液体,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黑色液体。

大雨裹着黑液,急速穿过井盖,流向下水道,流入河里,正在她的眼前,朝黑摩尔市的角落无休无止地蔓延。

这辆油罐车是从哪来的,装的是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麦明河呆呆地站在雨里,看着马路对面,从油罐车后方,一步一步走出来一个人影。

她以前从没见过水银,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水银;因为在司罗刹的梦里,水银早已成了她最熟悉的人。

水银神色近乎虚惘怔忡,一张脸被雨水洗得雪白,头发湿透之后,比暴雨黑夜更黑。

她修长苍白的脖子上,密密麻麻刺满了人名。

她看了一眼麦明河,似乎对后者的出现丝毫没有一丝意外——或兴趣。

“水银?”麦明河轻轻叫了一声。“你怎么……刚才是怎么回事?”

水银转过头,看着不断流血的油罐车;还未被暴雨浇熄的火光,在她眼里微弱地跳。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水银喃喃地说,“我梦见……我把她救下来了。”

她拎着重型机枪,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人在大梦初醒时,往往是这样的。

麦明河刚从一场同样的梦里醒来,也仍有几分恍惚。

“梦见?那司罗刹她……”

“司罗刹五年前就死了。”水银说,“一个枪手闯进了她的小型个唱现场。她当场中弹。

“都说梦是人类不满足的愿望……是不是?”

水银说着,笑了一笑。

“我梦见她没有死。我梦见那个枪手把她绑到了车上,开车逃了。我梦见我追了上去,掀翻了那一辆皮卡,高声叫了她的名字……”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