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迷雾
凭借着残存的本能与那柄卷刃长剑的支撑，跌跌撞撞，终于挪到了将军府那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前。
府邸一片死寂，比战后的街道更加幽深。
大门紧闭，门环冰冷。显然，内宅的眷属仆役，早已在城破危局之时躲入深宅，紧闭门户，惶惶不安。
贺远之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门板，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撕裂般的痛楚。
他抬起那只染满血污、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用尽这副残躯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重重地、却又沉闷地，在厚重的门板上拍了两下——
咚！咚！
声音沉闷短促，如同垂死者的心跳，瞬间便被府邸深沉的寂静所吞噬。
拍完这两下，仿佛耗尽了支撑他一路走来的最后一点力气。
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那柄卷刃的长剑脱手而出，“哐啷”一声砸在青石台阶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所有支撑的泥塑，顺着冰冷的门板，软软地滑落，最终瘫倒在府邸门槛外的阴影里，人事不省。
血污、尘土与汗水混合，在他残破的甲胄上板结，使他看上去如同一尊被遗弃在战火边缘的、残破的陶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
紧闭的大门内，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犹疑不定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靠近。
接着，是门闩被缓缓抽动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沉重的黑漆大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瞥的缝隙。
一只布满皱纹、带着惊惧的眼睛，透过门缝，紧张地向外窥探。
当昏黄的光线落在门外那瘫倒的、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身影上时，门内猛地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因极度震惊而变调的惊呼：
“将……将军？！
是将军回来了——！！！”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门内瞬间炸开了锅！
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声、器皿碰撞的叮当声……从门缝中汹涌而出！
“快！快开门！”
“将军！将军您怎么样了？！”
“快来人啊——！”
混乱的人声中，一个带着哭音、却异常清晰的女声穿透了喧嚣，带着焦急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直刺向门外昏迷不醒的贺远之：
“将军！将军！您醒醒！您……您不能有事啊！您千万不能有事！！！”
这声呼唤，如同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回响，隐约地、极其微弱地，触碰到了贺远之沉入无边黑暗的意识边缘。
他浓密染血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呓语，仿佛是某个名字的碎片，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随即，那点微弱的波动彻底沉没，他陷入了更深、更沉的黑暗之中。
府门被彻底打开，昏黄的灯光泼洒出来，照亮了他身下冰冷的地面。
数双颤抖的手，带着敬畏与恐惧，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急切地，将他那沉重而冰冷的身躯，抬过了那象征着安全与归宿的……将军府的门槛。
大门，在众人纷乱的身影后，再次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外弥漫的血腥与寒意。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却弥漫着一种比战场更加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沉寂。
贺远之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沉沦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失去了边界。
只有一片粘稠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将他彻底淹没。
他像一个失魂的游荡者，独自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徘徊，深一脚浅一脚。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啃噬着他的心——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是破碎的帅旗？是溃散的防线？还是……那一个个消失在他眼前的、鲜活的生命？
突然！
前方的浓稠黑暗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翻涌起阵阵如烟似雾的黑气！
一张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带着生前的疲惫、惊惧与……冰冷的怨怼，猛地从黑雾中闪现出来！
他们不再是浴血奋战的袍泽，而是面色青白、眼神空洞的亡魂！
为首者，是他最信任的亲卫队长，胸口还插着半截断矛，汩汩冒着黑血。
他枯槁的手指，直直戳向贺远之的眉心，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
“都——是——你——！” 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若非你失责……若非你轻信懈怠……我……兄弟们……何至于此？！
“不——！！！”
贺远之如同被滚油泼面，浑身剧震！一股巨大的恐慌与冤屈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踉跄后退，拼命挥舞着手臂，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和辩白而扭曲变形：
“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是敌寇狡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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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亲卫队长的亡魂只是发出一声充满讥诮与悲凉的冷笑。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连同那些同样带着控诉眼神的模糊面孔，倏然消散在黑雾深处，不留一丝痕迹。
“等等！别走！听我说——！”
贺远之肝胆俱裂，嘶吼着扑向前方那片虚无！
他伸出颤抖的手，徒劳地在冰冷的雾气中疯狂抓挠，想要抓住哪怕一丝袍泽的衣角，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抓到的，只有彻骨的空无与刺入骨髓的寒意！
“呜……呜呜……将军……将军……”
一个稚嫩而充满无尽恐惧的哀鸣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耳畔响起，近得仿佛就在他肩头！
贺远之猝然回首！
只见一个穿着不合身破烂号衣、瘦小得可怜的身影，蜷缩在离他不远的黑雾中，瑟瑟发抖。
那张脸稚气未脱，沾满血污和泪痕，最多不过十六岁！他抬起满是惊恐的泪眼，无助地望着贺远之，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对生命最本能的、最卑微的渴求：
“我……我只有十六……娘亲还在家等我……我还……不想死啊……”
那眼神，那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贺远之的灵魂上！
“孩子……！” 贺远之心中大恸，刚想冲过去将他拉起，护在身后……
那少年的身影，连同他绝望的哭泣，如同水中的泡影，在他指尖触及的瞬间，无声无息地破灭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
一次！两次！三次！
那些带着怨毒控诉的亡魂！那些充满绝望哀求的生灵！
不断从四面八方浓得化不开的黑雾中闪现、逼近、控诉！
又在他徒劳的解释、辩白与试图挽回中，一次次冰冷地消散、破灭！
贺远之彻底崩溃了！
他在这片只有亡魂与绝望的黑暗迷宫中，如同陷入绝境的疯兽！
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如欲滴血，对着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雾，发出歇斯底里的、夹杂着无尽冤屈与自我撕裂的嘶吼：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们听我说啊——！！！”
然而……
回应他的，只有这片死寂黑暗那永恒不变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解释的机会，没有辩白的听众，没有救赎的可能。
只有那冰冷的、沉重的负罪感，如同万钧的枷锁，伴随着亡魂的控诉与少年绝望的哭泣，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破碎的灵魂深处回响、碾压！
他嘶吼着，辩解着，最终只剩下无意义的、破碎的呜咽。
他蜷缩在冰冷的虚无中，被这片由亡魂与自责构筑的、永无尽头的迷雾，彻底吞噬。
那“不是我”的呐喊，终究消散在永恒的寂静里，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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