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清明(5)

是的。

叶青釉在初听李老爷子指名道姓布置题目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事情不对。

因为

李老爷子所谓的要求,莫说是并不常见,而是压根可以说是没有。

当然,这里说的‘没有’,并不是现阶段没有考古出土过北宋青瓷。

而是大多都是一些规模极其小,或较小的坟墓出土,这些墓葬大多偏僻,地处山野,墓主人大多都只是一些平头百姓,所以陪葬的东西,虽然偶尔也有清奇之处,但制作水平大多不会很好。

这些东西是也并不是没有特别大的观摩价值,参考价值,但却远不如一次性发现某个王公贵族的墓葬价值大。

既小墓葬的东西制作水平不佳,那就更不可能和能称得上当时最顶尖的官窑能扯上什么关系。

所以,李老爷子问的问题,在叶青釉耳中,其实压根就是不存在的问题。

如此,就有些意思了。

李老爷子既然已经是一方泰斗,又同瓷打交道了大半辈子,难道真的会没有研究过某一个时间节点的青瓷吗?

若是不知道,想必也不会指名道姓问出这个问题,可他为什么明知没有,却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呢?

老迈昏聩?耳目不清?

叶青釉偏向,对方想听到的,是一声置疑。

那些被斥责的徒弟们个个都承认了是自己的天赋不佳,承认了是自己天生低师父一等,低他人一等。

可若,这些浑浑噩噩的徒弟们,发现了这问题的关键,发现了自己的师父也并非那么厉害,甚至连一个常识问题都会问错呢?

读书时的师长们最怕布卷时出错,被学生嘲笑,可李老爷子这个身份,被嘲笑,已然是一种奢侈。

叶青釉猜,李老爷子想听到的真正答案,只是在徒弟们的心中种一些怀疑,而又自信的种子。

那种子名为——

【师父原来也没有那么厉害,我也能行。】

可偏偏,事实就是,这些信手拈来的‘常识’,这些徒弟的无能,似乎远超人的想象,四个人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

于是,原先想要给徒弟们的信心,成了又一把的利剑,险些贯穿李老爷子的心口。

好在,险险仅有一分,叶青釉抓住了那一柄利剑的剑柄,将其抽离。

李老爷子浑身发僵,慢慢转头看向矮小消瘦的叶青釉,上上下下打量,好半晌,才抖着花白的胡须,开口道:

“小姑娘,你说什么?”

李老爷子发愣,几个徒弟也发愣,除了事不关己,一直往嘴里塞盒饭的老四,包括不知何时偷偷摸回来的老三,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叶青釉。

叶青釉没有犹豫,将自己了解的东西一一说了,末了才道:

“许是爷爷没吃午饭,有点饿晕了,来,我给您两份盒饭,您给我一份盒饭钱就行。”

这话就有点故意的嫌疑了。

不过事到如今,李老爷子也不可能真的在意什么盒饭不盒饭的了。

几乎是瞬间,一只厚实有力的手就牢牢的抓住了叶青釉递盒饭的手腕,李老爷子像是呓语一般,不可置信的复又问道:

“等等,等等,小姑娘,我,我还有要问的”

“哦,有了!我问你,如果我是唐高宗时期的一位匠人,某个夏日,带着一批足足一千件的瓷器准备亲自从龙泉前往关中地区售卖,如果一件瓷器我能赚五十文钱,这一批瓷器,我能赚多少钱?”这难道不是一道特别简单的数学题吗?

本就因叶青釉言语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瓷所徒弟们一时有些面面相觑,老二心直口快:

“五十乘以一千,最后拿五万块钱呗,师父,实在不行你问我,别拉着人家小姑娘,等会儿把人吓坏了还得赔钱呢。”

李老爷子当然是不可能回话的,老三察言观色的能力一向不错,犹豫几息,开口道:

“一件瓷器能卖五十文,但是好瓷器越挑越少,到最后,肯定得降利润才能卖得出去。”

“第一天的瓷器赚五十文,第十天,就只能赚三十文,第二十天,没准就只能赚十文,买到最后五十件,没准还得亏本,买一件送一件更别提路上还得吃住。”

“如此,能赚个三万多,就已经是很好了。”

老二哼了一声,斜了老三一眼:

“可显着你了,还要咱们夸你能算计呗?”

老三被阴阳怪气也不敢闹,赔笑了两声,随即又开始和老四抢最后面的位置。

老四捧着盒饭吃的正香,这回也没和老三抢,一下便被推到了自家大师兄身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咬着菜,含糊不清的问道:

“大师兄,我不回答我是真不会,你咋也不答。”

赵一没吭声,只是从口袋里掏了一包纸,递给了自家老四,显然又是秉持着不说不错的原则,又不准备开口。

面前是老者那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神,叶青釉想了想,回答道:

“一文钱也赚不到,如果家中是欠帐借钱烧瓷出来售卖的,没准连家底都要亏个底儿掉。”

一文钱也赚不到。

如此简单的答案,却让李老爷子原本满脸紧绷的老脸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

他缓缓松开了叶青釉的手,不顾周围茫然的眼神,哈哈大笑起来。

这声音极大,也极为畅快,震得龙窑窑顶烧窑的草木灰簌簌抖落,卷起一片尘埃,隐有乌云蔽月的架势。

周围的徒弟们哪怕是再傻,也知道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答案,恐怕是对的。

可为什么会赚不到钱呢?

问题里不是连一件瓷能赚多少都说出来了?总不能一件都卖不出去吧?

众脸茫然之下,叶青釉被那个大大咧咧的‘红毛老二’给按住了肩膀:

“小姑娘,你来说说,为什么赚不到钱?”

对方的气势不弱,可叶青釉后发制人,反倒是古怪的看了对方一眼,比对方还要莫名:

“唐代宗乃是中期之君,唐朝中期开始,季候变化加剧,各地都有大雨,为君者也对修缮水利设施并不上心,于是导致长江黄河两岸多发水灾,关中地区东临黄河,四周封闭,内部却开阔,难以泄洪,在整个北地受灾都是极为严重的。”

“这个爷爷在水患最多的夏季想要由龙泉去往关中售卖青瓷,别说是到了关中有可能遇见水患,半路都有可能出事。”

“更何况”

叶青釉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场中除李老爷子外的每一个人:

“瓷器烧制对环境的需求很大,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天青色千日难出一’的俗语,气候不好时,烧一万的瓷器能出一千也能算是正常。”

“如此大的损耗,若家中没有厚实的家底,就只能去借钱烧瓷,可若是真的借钱烧瓷,又去的是没法极快来回的关中,哪怕是真的卖了几件没被水患卷走的青瓷,只怕回来后也还不上利息。”

“怎么可能能赚到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