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野(二)

黎意费劲地把木箱挪上小推车,这才想起了她的下属,又回头细细嘱咐。


“舟行行,你别害怕,有什么不明白的问蜜琥就好,这几天暂时别回家,先住到宿舍里,保管好那张魂页,之后再细谈。”


“蜜琥,你给舟行行安排一下宿舍,最好和你一间,剩下都交给你了,尽量坚持到我们回来。”


这时候倒又找回了领导那精明的样子,适才对峙时怎么就表现得一塌糊涂呢。


风霜恨铁不成钢,催促着黎意快点出发,临出门前,她看到舟行行拍了拍蜜琥的肩,这是一个不算亲密但又充满安抚意味的动作。


“刚刚是不是不能继续往下说了?没关系,我不问了,等馆长回来再说。”


“你先带我去宿舍吧,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宿舍呢,嘿嘿,这下我也能体验体验包吃包住这项福利了。”


再往下的话音已经听不清了,只见蜜琥在舟行行费劲吧啦的宽慰下,终于放松了表情。


这一幕对风霜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上一次这么做的人还是一位小子,名字早已忘了,只记得身份是蜜琥的表哥。


那时,风霜还被困在深山的祠堂里,每日不是在闭目养神,就是在无聊地描摹着从窗栅上投下来的日光。


偶尔祠堂的门会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老得脸皮皱皱巴巴、走路又颤颤巍巍的老族长,虔诚地朝她焚香跪拜,然后絮絮叨叨地汇报外面的境况。


那不会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族里的劳作和收成、哪个族人成婚添丁了、哪个族人醉酒打架被严惩了、哪个族人得病好了或者死了……


那些佝偻着腰、从不抬头的族长们,只会在风霜面前重复着几百年从未变过的轱辘话,就和这间祠堂一样,老旧又死气沉沉。


作为长久庇护族中的老祖宗,风霜知道,仅有能看见她的人才能选为一族之长,只是代代族长都能看见她,却又不敢看她罢了。


但代代族长们,并非一开始就不敢抬头的。


族长从选出到即任要经过漫长的磋磨,她们被关在祠堂里,背那些枯燥又落后的族谱、族规、族籍,只要错一字,就会迎来戒尺的惩打,那些伤藏在衣物的遮掩下,不易觉察,却总能痛入骨髓。


每一代族长都是孤独一人挺过这种煎熬的,她们会不解且不甘,然后慢慢绝望而柔顺。


最后,新族长才会姿态顺从地叩问来年放蜂收蜜的吉时。


风霜不必答,一切照旧即可。


整座山头的节分天气都在风霜的掌控下运行,不管世间如何变化,她都能保证族人的收成年年一致,而族人更是如她手中的蜂子,虽然微小,但总能按照她熟悉的节律生活。


风霜习惯了这种有条不紊的秩序,也认为她会一直循环着深山的四季,直至灵力耗尽。


而每过四五十年,族长都会循例领来一群幼嫩的孩子祭拜,那是祠堂中难得热闹的一天,孩子们没有经过调教,不知规矩,在本应严肃的场合大声笑闹,风霜也由得她们,只在一旁细细观察。


其间,谁能和风霜对上眼,谁就是一族之长的继任者。


这次点出的是蜜琥。


蜜琥一开始也是这样,不忿自身的命运,总是想方设法顶撞族里的规矩,而陪着她一起胡闹的,就是她的表哥。


风霜记得,那个小子让老族长头疼了好久。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祠堂门外,老族长哆嗦着腿去抓捣蛋鬼,还没有供桌一半高的蜜琥立刻放下抄写的笔,趁机揉揉酸痛的手腕,不一会儿,不知把老族长引去哪里的小子又从另一个方向溜进来,抓起蜜琥就跑,只可惜,没过半天,两人便会被送回来,那小子被斥责一顿,而蜜琥继续今日的功课。


两人在门外分别前,那小子就会这么拍拍蜜琥的肩膀,似乎在约定明天再来,而得到小伙伴鼓励的蜜琥,又能在枯燥中撑得更久一点。


风霜对此感到很是厌烦,就像是蜂群中突然出现两只不采蜜的蜂子,在一片勤勤恳恳的氛围中显得突兀又刺眼。


类似的恶作剧断断续续保持了好几年,在蜜琥又一次背漏了族规、那小子又一次进祠堂捣乱时,风霜终于示意老族长需要适当干预此事。


没想到老族长动用了族法。


蜜琥一边抖抖索索地哭,一边不甚流利地背着今日的功课,只要错一个字,戒尺就会落到那小子身上。


“哎呀,现在不是很好吗?我们这也算是一起玩了。”没比蜜琥高多少的小子,一边躲着戒尺,一边笑着安慰人,“别怕,族长打人一点也不痛,就是架势吓人而已。”


怎么可能不痛,蜜琥又不是没尝过戒尺的滋味,但说来也是奇了,那小子忍得眼眶通红,连下唇都咬得破烂,到最后也没落下泪来。


这件事在族里闹腾了好一阵子,最终老族长把那小子一家三口从族谱上除了名,在除名仪式上,小小的蜜琥细声细气地问着老族长,能不能把她的名字也一并除掉。


遭到拒绝后,蜜琥也是这样沉默着,不赞同、不反对。


*


那些埋藏于泥沙底下的旧人旧事翻涌起来时总让人窒息,风霜朝黎意前行的方向追了几步,随她一同上了那辆临时租来的小面包车。


成年人的工作间隙总少不了寒暄,哪怕彼此根本就没有共同话题,也要拼命挖点出来,免得空气尴尬,风霜忍受着小面包车的颠簸,开口:“今年山上收成如何?”


黎意手握方向盘,不太熟练地注意着路况,口中却流畅地报出一连串数字,风霜算了算,少了她的庇佑,大灾小难没有,收成减半。


自然还算仁慈。


见她不语,黎意急忙补充,“但是今年的补贴都发放下去了,您可以让蜜琥去确认一下。”


“不必了,我信你们。”


才说着,身后车厢的木箱突兀摇晃起来,敲出哒哒的声音,让风霜想起了那小子被打时的挣扎,他身下的木凳也是这么响了一晚。


见一旁开车的黎意被这声音恐吓得缩了缩脖子,风霜猛然拍了一把箱盖,用更大的声音止住了动静。


待车厢安静下来,风霜似乎才摆脱了那种隐隐焦躁的感觉,继续细问黎意山上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