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蓬门(四)

舟行行坐在工位上开始怀疑人生。


鬼?反正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蜜琥的意思是,博物馆里有鬼?昨天到今天的一系列意外,全部和鬼有关?


思索间,舟行行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起手中乱糟糟的记事本,翻到那张重要夹页时,却突然发现锤锚图的中心破了一个大洞。


一定是记事本摔地上时碰到哪里了,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舟行行又气又急,她慌忙把那张薄软的纸抽出来摊到桌面上,试图抚平那些被冲击力弄出来的皱褶,当裂开的纸片边缘再次重合后,她手中的动作渐渐停了。


拼凑起来的纸面出现了一片突兀的空白,棚架上的人物仍在辛辛苦苦地锤铸着,但原本描绘在人物中间的船锚却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存在于此。


真的是见鬼了。


舟行行有很多疑问,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她麻木地看着那张似乎再也无法修复的锤锚图,内心泛起了平静的悲伤。


作为独生女,舟行行在父母去世后一直和祖父母一起生活,也许是当时年纪太小,从未留意过别人对自己失怙失恃的怜悯,在她眼里,爷爷奶奶不过是老一点的父母罢了。


毕竟是双职工家庭,祖父母的工作都很忙,年幼的舟行行总是被迫独自留在家里,陷入白日看似无尽的等待。


舟行行很喜欢老家的门,那扇蜿蜒着无名植物藤蔓的铁艺门,它不像现在的门笨重繁琐,仅有薄薄一片,仿佛只具备礼貌遮挡视线的功能,门轴也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生锈老化,每当转动时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意味着有人回来了。


幼时的舟行行最常做的一人游戏是猜猜谁开门,有时是和爽朗笑声一起出现的爷爷,有时是神情严肃却关心她安全的奶奶,然后安静无聊的空间就会重新变成热闹温馨的家。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一人游戏便永远只剩下一个答案。


“行行,爷爷他生病了,今晚不回家。”


“行行,奶奶今天要去医院陪床,午餐在冰箱里,你自己热一下。”


“行行,不用等了,爷爷他走了。”


什么是“走了”?爷爷他去了哪里?


奶奶没有说话,只是让舟行行抱着小罐子,和她一起送走了爷爷。这次,长大了一点的舟行行不小心留意到别人那居高临下的“怜悯”。


“真是可怜,先是儿子儿媳,现在又轮到了丈夫。”


“我听说,舟先生其实不是生病去世的,他不是干考古的吗?发掘时出了意外,你不知道,现场血呼啦一片哪。”


“哎呦,别说了,听着真可怕。”


奶奶似乎没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葬礼后,她迅速回归了日常,继续着早出晚归的工作,而舟行行的一人游戏变成了书房探险。


她翻出了一些不知用处的工具,看起了一些晦涩艰深的书,还抄写了一些满是谜团的笔记,有一天,舟行行发现了那张奇特的锤锚图,随手把它夹进了自己的记事本里。


舟行行不知道,这种“游戏”是不允许的。被发现那天,奶奶非常非常生气,舟行行第一次担心她那常常板着的脸会出现裂痕,但奶奶只是自行稳定了情绪,随后把家里曾经属于爷爷的东西全部清空。


没有责骂,没有疑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交谈。祖孙二人只是让这房子彻底沦为安静又无聊的空间而已。


那张锤锚图是舟行行唯一藏下来的遗物。


“奶奶,对不起,是我粗心填错专业代码了,但现在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你就让我去吧。”


舟行行故意的,她在老师和家长之间制造了信息差,填报了那项奶奶一定会反对的专业。


“我只是对策展方向感兴趣而已,毕业之后绝对不会做‘那种’工作的。”


舟行行撒谎了,她悄悄头悬梁锥刺股,又默默过千军斩万马,好不容易在毕业时入职了这间离家最远的博物馆。


“今天入职很顺利,同事们都非常照顾我,工作也很快上手了,奶奶你放心。”


舟行行伪装着,也许她能接触到的线索都不能连系到爷爷真正的死亡原因,但仍然想要知道那个从奶奶口中得不到的答案。


她知道自己的方法迂回且等同于大海捞针,在博物馆工作个几十年,零零碎碎接触着内部资料,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一些或真或假的传言和八卦,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真相一步。


舟行行把锤锚图仔细放回记事本中,站起来却看到蜜琥那空荡荡的工位,又去问旁边的同事,“你好,请问蜜琥去哪里了?”


“蜜琥?”同事又问了同事,然后挠挠头,“在开箱室吧?玄英市博物馆那批展品好像出了问题,她可能正和馆长一起头痛呢。”


“谢谢。”舟行行抱着她的记事本,如风一般冲了出门。


如果真的有鬼,请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吧。


*


前一天还会让人迷路的复杂通道从未显得如此方向清晰,舟行行跌跌撞撞往前冲,直至抓住开箱室那虚掩的门扉,只听里面不断传来摔砸物品的声音,混乱一片。


“馆长!馆长!不能让它继续在这里捣乱,快想想办法!”


“对不起!馆长没有三头六臂,现在也没有办法!”


“在你拒绝履行馆长义务前请先想想最坏的结果,如果它跑出去引起社会动乱……”


“你在说什么恐怖故事……对了,风霜呢?你去喊风霜过来!”


“我马上去,馆长你再撑一会儿!”


蜜琥那飘忽的声音因为气急败坏而尖利起来,她和几块木箱碎片一道袭出门外,差点和舟行行撞成一团,只见蜜琥急速回身关门,险险用门扉挡下了危险。


刹那间,舟行行好像看到其中一块碎片狠狠插进门里,没入三分,令人头皮发麻,她咽下一口唾沫,艰难问道:“里、里面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鬼’吗?”


被舟行行撞见半个现场,蜜琥看起来有点后悔自己曾开口说鬼,但现在也不好否认,最后只能勉强勾了勾嘴角,“这里很危险,你先回去吧。”


“等等……我是来找你的。”舟行行像是怕错失了什么,连忙取出记事本的夹页,一边不合时宜地展示,一边语无伦次地比划,“虽然突然说这个很奇怪……但是你看!我这张图里原本画着一个锚,刚刚发现它不见了,请问,这和你说的‘鬼’有关吗?”


蜜琥接过那张夹页,细细看过,神情逐渐变得严肃,“你怎么会有魂页?”


舟行行一脸懵懂,“魂页……是什么?”


两人正面面相觑时,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妖风从通道的另一端刮来,明明位于密闭空间,舟行行却被自己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糊了一脸,那阵风霸道地卷走她手中的夹页,又暴力地把紧闭的门扉撞开。


“风霜——!”


面对眼前诡异的场面,蜜琥的神情却像是见到了大救星,她跟着那阵风走了几步,又转头劝了舟行行几句,无非是让人快点离开,随即就想把开箱室的门关上。


眼见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即将在面前关闭,舟行行突然想起爷爷睡前讲过那些魑魅魍魉的故事,当下离奇的状况正和那些古怪情节一字一句渐次重合。


没什么好犹豫的,她就是因此而来。


舟行行把眼前的乱发薅到脑后,伸脚卡住门扉,稍一欠身,强硬地从那道窄窄的门缝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