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解仙假师爷

第39章 栾生

他是在一阵沉沉的梦魇中惊醒的。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风,没有光,只有窗外某种不知名虫子低低的鸣叫声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响着,像是谁在撕裂布帛。


他猛然睁眼,坐起身,身下是柔软干净的床褥,鼻端全是陌生的香气。


他怔怔地看着四周。


这是哪儿?


雕花木床,镂空窗棂,墙上挂着水墨山水,一盏青铜灯静静燃着,灯火温柔地晃动,映出天花板上一圈圈浮动的影子。


他低头看自己。


身上不知何时被换上了干净的灰布衣,破损的伤口被细细包裹,脚边还有一双软底布鞋整整齐齐地摆着。


这一切,太不真实。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待的地方。


他不属于这里。


“不能弄脏了……”他喃喃着,声音沙哑如枯井。


他赶紧下了床,连着腿上的伤也顾不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甚至不敢碰那床半分。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门口,一只手还在身后轻轻掸着自己衣服的灰,好像那点看不见的尘土会把这屋子玷污似的。


就在他推门那一瞬,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轻轻响起:


“这么快就要走吗?”


他猛地回头。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床边,宽袖白衣,长发披肩,眉眼如画,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寂静与凉意。


他惊得几乎要跪下,慌忙低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我马上走……”


那男人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没有怒意,却有几分打量的意味。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问。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的。”男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沉静。


那小子更慌了,低着头,手不知往哪儿放:“多谢你救了我……我真的……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男人听了,却笑出声来。


“你?”他挑眉,似笑非笑,“你那点身子骨,能报答我什么?”


那孩子怔住,脸一下涨红了。


他摸了摸身上,空空如也,甚至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我……我……我没钱……”他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


屋子里静了一瞬。


男人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从心底荡开的笑意,像初春解冻的水,潺潺流淌,带着一种让人说不出名目的温柔。


孩子被这一笑弄懵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自己哪里好笑。


男人忽然道:“既然你没钱,那就留下来给我干活吧,抵债。”


他说得极其随意,就像说今晚吃面还是吃饭一样。


孩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竟然有人会收留他。


正要开口道谢,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眼前这位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个……恩人……”他怯怯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男人回头,眉眼微微一挑,带着一丝好奇。


“我……我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孩子有些局促,眼神闪烁,显得格外无助。


男人淡然一笑,语气温和:“我姓陆,名长生......”


孩子脱口而出,惊讶又带着几分敬畏:“陆老爷!”


男人闻言,轻轻“咦”了一声,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随即笑容更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逗乐了。


“陆老爷?”他重复一遍,嘴角扬起笑意,“谁教你的?”


“我以前在村子里见过那些当官的。”孩子急忙解释,“村长见了他们都叫老爷,我听着也学了。”


男人摇头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好笑。


“随你怎么叫吧。”他说。


“陆老爷。”孩子再重复一遍,态度无比恭敬。


陆长生没再纠正,走上前,慢慢蹲下身,目光与他平齐。


他伸手摸了摸那孩子打结的头发,手指划过眉骨,那里有一道新伤,还没结痂。


“现在该我问你了。”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顿了一下,忽然低下头。


“没有名字。”


“没有?”


“大家都叫我癞皮狗、怪胎……再小的时候,有人叫我‘小砣’,后来也没人叫了。”


陆长生沉默片刻。


这孩子头低得更深了,像是怕被看到脸上的羞耻。


他从不奢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名字。名字是干净人家的孩子才配有的。


陆长生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并不惊讶。他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如墨,星光碎碎。


他忽然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你以后就叫——栾生。”他的话语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孩子愣住了,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迷茫与疑惑。


“‘栾’,是栾树的‘栾’,”陆长生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平静而沉稳,仿佛在述说一段久远的传说。


“你命硬,像石头一样坚韧,无论怎么打击都不会轻易碎裂,火焰也烧不毁。正如那老栾树,根深蒂固,树皮粗糙,生长缓慢却能活得很久。”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仿佛在注视那无尽的夜色。


“‘生’,是‘再生’的‘生’。”


“你这一世,已经死过一次,可从今天起,将重新活过来。”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栾生。”


外面的风缓缓吹过,穿梭在梅枝之间,发出轻轻的哗哗声,像是为这宣告奏起了低沉的序曲。


孩子听着这两个字,胸膛忽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填满,像干涸的土地迎来甘霖,裂开的心田渐渐湿润,萌发出一丝柔软的绿意。


“栾生……”他轻轻地、又郑重地念出这名字,声音低沉却饱含希望。


那两个字在他耳畔回响,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门扉。


陆长生望着他,笑容深邃而复杂。


这笑容似是温柔的宠溺,如父亲般呵护;但却又冰冷刺骨,像蛇游掌心,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凉意,令人既渴望又畏惧。


但他不怕。


他愿意留下来,哪怕前路未知。


因为在这里,他终于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是栾生。


不再是那个被人唾弃的“癞皮狗”,不再是那个被喊作“怪胎”的丑陋孩子,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和累赘。


他是被赋予生命和意义的存在,是被唤醒的灵魂,是那一道划破黑暗的微光。


他记得,那晚在梦中,他第一次看见自己露出笑容。


然而,那梦境的背后,却是血色漫天,红得刺眼,像是预示着他未来的路,将充满鲜血与挣扎。


但他无畏。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