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的第十年黄帝与花卷

21. 冷眼旁观

世子陵墓距离渺音寺不过四五里地,两地距离京城却有千里之遥。


他们一路向西行,钟青原越来越沉默,常雪融刚开始还主动找他说话,他一直爱答不理,常雪融知道他心中不快,也没在意。


后来她也不搭理他了,实在是路途颠簸,有心无力,再沿途风土正引起她好奇,她也顾不上钟青原了。


她整日掀开车帘子朝外看,观察沿途的土质、植被和农作物有何不同,为此还专门找了便宜的黑炭做笔,一一描画到纸上,常常弄得脸上都是黑灰。


进了城,会小住两日整顿马车、进行物资补给,她又闲不下来出门去到集市上看贩卖的货物,若是遇到下雨,老天留人的时候,她还跑去听人说书,一方有一方异志,她非常沉迷此道。


他们踏过山川、绕过河流、横穿大漠。


一路上风俗与钟青毓所说有所出入,若是发现了哪处与钟青毓所说不符,她还要拿起手札标注出来,内心还会得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世子再聪颖过人也会因没有行千里路而一叶障目。”


与她那个老学究的师父一样,她开始字斟句酌,好似要研究出一套惊天地的大作。


还神神秘秘的,不给人看,杏云帮她整理信纸,都被她制止了,说那是她的传世之作,不可轻慢,搞得杏云满脸疑惑,也没见她有多主贵这些东西,塞的马车里到处都是。


不过,小姐说什么,杏云就做什么,在铺被子都能掀飞几张信纸的日子里,她越发淡定了。


从夏天走到早秋,路途中花开花落,浓绿消去,麦野金黄。


在秋梨上季的时候,他们先抵达了渺音寺。


此时,离开京城已有近三个月。


经过风刮日晒,钟青原黑了些,瘦了些,神色之间全是倔强与漠然。


山高水远,终有一别。


这日,常雪融看着钟青原如往常般沉默的脸颊,她面无异色,只是伸手又摸一摸他已有些垂坠的头发,很黑很顺滑。


钟青原沉默着任她动作。


“原原,嫂嫂走了,你若是有事,就让平安来找我。”


钟青原一直用左手不停扣弄右手拇指肚,低着头看脚下那个蚂蚁坑洞,不抬头也不应声。


见他不打算与自己告别,常雪融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这孩子也忒犟了些,但她还是笑着道别:“原原,那我走了。”


耳畔脚步声渐远,然后马蹄声起,车夫一声驾传来,有灰尘扬起,被一阵风吹到钟青原的脸面上。


他眼睛被尘土迷住了,睫毛不断上下扇动,被尘土磨出来的泪珠砸出来,落到蚂蚁坑中,正有序回家的蚂蚁被砸得乱跑,小小触角不安地互相碰撞。


接着尘土腥气扑鼻,秋雨袭来,雨水砸在地上,扬起更重的腥气。


……


秋雨斜飞,钟青原正挑了水往水缸里倒。


回到寺庙已有两年,他身量长高,褪去了婴儿肥,已经开始显露出俊俏面容。


这次回到寺庙后,他日日潜心礼佛,认真听人们诉求,但他有时候还是不懂,为什么人人都有愿望要求。


他以前认为,他保佑哥哥,便能得到母亲喜爱,于是他一直心存幻想,希望母亲目光能为他片刻停留,为此不惜撒泼卖痴。


但哥哥没了,他又回到了寺庙,两年间京城从未有消息传来,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他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要留在寺庙里了。


他已经没有愿望了。


便答应了师父,点了戒疤,成了渺音寺的佛子。


他日日端坐莲花台,诵经打坐,听众生的贪嗔痴怨。


有那富甲一方的老爷,娶了十八房姨太太,也未能得个一儿半女的,跪在佛前痛哭流涕,说自愿捐出一半身家,只求留下一丝血脉。


有苦读二十年圣贤书的秀才,月月来上香,祈求能发一笔横财,捐个官儿当,他家一贫如洗,妻子整日挖野菜,也不够一家子充饥。


更有孩子生病,母亲长跪佛前祈祷的,说宁愿以命换命,只愿自己的孩子能够康健。


拜佛的人来来往往,哭泣时或真情或假意,钟青原从不开口,只坐在莲花台上敲木鱼,冷眼看着一个个面容愁苦的信众,跪倒在他的脚下,求佛祖饶恕他们的罪孽,予他们慈悲。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背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来求佛的农妇。


因为那农妇不求康健,求的是往生。


农妇年纪尚轻,面黄肌瘦却不掩旺盛生命力,嗓门大得佛堂中能听到回声,哄女儿吃饭时声音却细如蚊呐,她女儿每次在她的劝哄中都会咧起嘴角笑起来。


母女俩每天都笑吟吟的,她们也不跪拜,母女俩站着就将愿望讲了,“希望佛祖保佑我们早日死亡。”


她们没有尽力去祈求神佛庇佑,也好似并不期待结果。


实在是奇怪的人,钟青原觉得有些好奇,但他仍旧没有开口问询她们。


师父告诉过他,作为佛子,只需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冷眼旁观,才是慈悲。


他不懂,但他照做。


钟青原听够了耳畔哭求,他浑身被燥热空气蒸出了一身汗粒子,要喘不过来气,便起身去到寺庙后院,想寻得片刻耳朵清净。


一进后院,便看到那母女两人在茂盛葳蕤的菩提树下纳凉。


时值夏日,晴空万里无云,树叶罅隙漏进来的光在她们平静的脸上游移,风吹蝉鸣,母亲坐在石凳上,女儿坐在地上铺着的草席上,趴在母亲腿上,斑驳光影下可以看到她眼睛处闪闪发亮。


“娘,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娘。”


“那娘真是有福了。”


“娘,我困了。”


“那你就睡吧。”


那个女孩儿说完话,又睁开眼睛朝上看向自己母亲,看到母亲眼睛中仍是笑意时,便也笑了起来,然后她嘴巴张开,却没有声音传出。


钟青原辨出她应该又喊了声娘,因为农妇笑盈盈铿锵有力应了声欸。


女孩儿伸手想要环抱住母亲腰身,可两只枯瘦手掌还没圈好,两只胳膊便晃荡着垂落了下去,身子接着也要滑落,农妇忙伸手揽住她。


农妇仍然在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便在日光下反射出粼粼水光,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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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井口盛不下那么多清冽井水般,荡漾着便涌了出来。


钟青原静默片刻上前去,“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农妇忙伸手抹了把脸,朗声回道:“谢小师父。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来的时候已做好了准备。”


钟青原看着她沉默片刻,拉起小女孩儿枯黄带着凉意的手掌,单手合十开始念经送她往生。


他用稚嫩童声念出佶聱梵音,句句慈悲,字字有力,农妇很快止住泪流,轻轻摩挲女儿脸颊。


他一边念着一边心想,若是此时的他,定能为哥哥好好超度,一时又想若是他此前不贪玩,可能哥哥会有更好的结局。


强迫自己凝神,钟青原皱眉念完了往生经。


等他睁开眼,农妇立马跪下向他磕头,说道:“谢谢小师父,奴家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钟青原并未回复她,径直起身离开。


他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响动,农妇笑着说:“闺女,咱们来世不做人了,太苦,咱们就当两棵树,就在这寺庙里,到时候也给人乘凉。”


他脚步一顿,连忙回身,便看见那农妇抱着女儿,从悬崖边跳下的身形。


霎时间,心如鼓擂,钟青原狂奔至崖边呆站着,脑海中一直都是母女二人微笑的神情。


这母女二人住在庙里已有月余,钟青原从常来的香客谈话间得知,他们此前也有一个温馨的小家,虽然女儿体弱,但也阖家欢乐。


后来,丈夫催促农妇再生个儿子,农妇不肯,丈夫就将她们母女二人赶出了家门。


她们无路可走这才来到寺庙。


香客们怜惜她们的遭遇,又好奇为何农妇不愿再生。


农妇回道:“我害怕,若是生了儿子,我女儿到时候怎么办?谁能保证我家里会一直喜欢我女儿?若是到时候连我都更喜欢儿子,那我女儿还有谁疼她呢?”


众人有些不理解她的意思,都是自己孩子,都一样疼爱。


农妇摇头道:“不一样的。我这辈子只爱我女儿,我只要她一个。”


众人见她神色坚定,也不好再说什么,私底下却有人说她被夫家抛弃是她活该,身为女子不为家中开枝散叶,守着一个病秧子女儿有什么用,迟早要后悔。


钟青原看着越来越小的一点白色,心中有个奇怪的念头生起,农妇不会后悔。


她爱她的女儿,便弃生奔死。


她那么坚定地选择自己女儿,又怎么会后悔?


蝉鸣震耳,树叶婆娑沙沙作响。


而钟青原的心跳,如雷震动后,又归于平静。


他念一句“阿弥陀佛”后,回身卷起那个草席,随手抛下悬崖。


起风了,草席随风上下翩飞,一道惊雷落下,大雨倾盆,一滴又一滴雨水落下,草席沾了水便再也飞不起来,渐渐沉落下去。


钟青原站在崖边,再次念了往生经,才转身回去又坐上他的莲花台。


却不想,这次淋雨,让向来像个小牛犊一样的他,伤了风寒。


他日日陷在自己光怪陆离的梦中,不得出来,无法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