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铜矿学校的毕业证
学校的建筑是赫鲁晓夫时期的产物,方方正正,毫无美感,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颜色可疑的砖块,像是一个得了严重皮肤病的巨人瘫倒在荒地上。学校里的学生,正如其名,多是来自周边衰败工业城镇和集体农庄的子弟——他们是“土白人”,脸色苍白,带着营养不良的青色;或是“土黑人”,指那些父辈在矿坑或炼炉里耗尽一生的工人后代,他们的指缝里似乎永远洗不干净黑色的污垢。偶尔也有几个来自更遥远东方的留学生,比如中国,但正如学校一位教员所言:“国内小康中产来的,到了这儿,一样是穷学生。真有钱的,谁会把孩子送到这种鬼地方来?”
我们的主角,伊万·伊万诺维奇·佩图霍夫,一个三十出头、头发却已稀疏、眼神总带着几分疲惫和朦胧的青年,就在这所学校担任机械原理讲师。他来铜矿镇正好十年,从一个同样怀揣模糊梦想的穷学生,熬成了一个对未来同样感到模糊的穷教员。他常常觉得,自己的一生仿佛被罩在一个磨砂玻璃罩子里,看得见光,却看不清路,一切都在朦胧中缓慢沉沦。
伊万·伊万诺维奇是个还算负责的老师,他不仅觉得传授书本知识是本分,有时还试图向那些与他当年一样迷茫的学生分享些人生经验。但他内心深处深知一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地方,指望通过读书、通过一两个老师的努力就改变命运,无异于痴人说梦。命运,从来不会眷顾没有背景的穷孩子。他尤其不忍心看到每年开学时,那些十八九岁新生眼睛里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对未来充满粗粝渴望的光,仿佛都要从眼眶里迸射出来。这光芒在铜矿学校灰败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令人心酸。他知道,这光芒大多会在未来几年繁重课业、廉价酒精和冰冷现实的重压下,迅速熄灭。
最近,学校里的气氛有些异常。先是老校长,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莫洛佐夫,一个在官僚体系中浸淫了一辈子的老狐狸,突然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了——尽管一周前还有人看见他在教职工食堂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人份的肉饼。接替他的是副校长,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西多罗夫。这位西多罗夫同志身材矮壮,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紧贴头皮,一双小眼睛锐利得像钻孔机,总喜欢用一连串急促的、不容置疑的短句说话,仿佛每时每刻都在发布生产指标。
西多罗夫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得诡异莫名。他宣布,为了“提升教学效率”、“优化资源分配”、“迎接新时代的教育挑战”,学校将引入一套名为“学业精准量化与潜能激发系统”的新流程。所有学生,特别是即将毕业的年级,必须强制参加一系列“深度评估”。评估地点设在学校那栋早已废弃的旧实验楼地下室——一个连最顽劣的学生都不愿靠近的地方,据说那里战时曾是临时停尸房,总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学生们私下里流传着关于评估的恐怖传闻。有人说,进去之后要被带到一个布满铜线和不转动的仪表的房间里,戴上一种冰冷的、内部带着细密铜须的头罩。有人说,负责评估的不是学校的老师,而是几个面色灰白、眼神空洞、穿着不合身白大褂的“专家”,他们说话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最可怕的是,据说评估之后,一些学生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呆滞的顺从,他们对课业(尤其是西多罗夫强调的那几门“重点学科”)表现出惊人的专注力,但除此之外,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伊万·伊万诺维奇起初以为这只是学生们压力过大产生的臆想。直到他班上他最欣赏的一个学生,格里沙·波波夫,一个来自附近农庄、异常聪慧且眼神明亮的“土白人”小伙子,在一次评估后彻底变了样。
评估前的格里沙,虽然贫穷,但充满好奇心和批判思维,常常在课后追着伊万讨论一些超纲的机械理论问题。评估后的格里沙,变得沉默寡言,上课时坐得笔直,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他不再提问,只是机械地记录。伊万试图找他谈话,格里沙只是用一种平板无波的语调回答:“谢谢您,伊万·伊万诺维奇老师。我会努力学习,通过考试,获得毕业证。这将改变我家庭的命运。西多罗夫主任指明了道路。”
“西多罗夫主任?”伊万心里一沉。学生们现在都开始称呼副校长为“主任”了?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发现格里沙的太阳穴附近,发际线边缘,似乎有一小片皮肤变成了奇怪的黄铜色,而且微微凸起,像是……嵌入了一小撮金属须茬?伊万想凑近看,格里沙却敏感地偏开了头。
诡异的事情开始层出不穷。学校那台老旧的、印起试卷来总是卡纸呻吟的印刷机,突然变得异常高效,昼夜不停地运转,印出来的试卷纸张摸起来冰凉滑腻,带着一股金属腥气。学校的晚餐菜单里,肉类比例莫名增加,虽然吃起来味道寡淡,质地古怪,像是某种经过处理的合成物,但西多罗夫通过广播宣称这是“为了增强学生体质提供的营养补贴”。校园里野猫的数量锐减,同时,旧实验楼地下室那个废弃多年的通风扇,却在深夜常常莫名地转动起来,发出枯燥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巨大昆虫在磨砺口器。
伊万·伊万诺维奇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他试图和其他老师交流,但多数同事要么明哲保身,噤若寒蝉,要么已经被西多罗夫画出的“美好未来”的大饼所收买——承诺增加经费、更新设备(虽然不知从何而来)、甚至提拔晋升。只有学校里资格最老、脾气最倔的数学教员,玛利亚·伊格纳季耶夫娜·佐托娃,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太太,私下里对伊万嘀咕:“佩图霍夫,你没觉得吗?咱们学校正在变成一座工厂。而我们的学生……嘿,像是在被加工成某种标准零件。那个西多罗夫,还有他身边新来的那几个‘专家’,他们身上的味道让我想起废铜烂铁和……坟墓。”
佐托娃太太的话让伊万不寒而栗。他决定暗中调查。
一个深夜,伊万借着批改作业滞留办公室的借口,等到教学楼空无一人时,偷偷溜向旧实验楼。地下室入口原本锈蚀的铁门被换成了崭新的、闪着冷冽金属光泽的厚重门扉,门上有一个复杂的、类似工业阀门的转盘锁。伊万正犹豫着,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和西多罗夫那特有的、急促的说话声。
他慌忙躲进阴影里。门开了,西多罗夫和两个穿着白大褂、面色惨白毫无表情的男人走了出来。西多罗夫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正快速地记录着:“……73号样本适应性良好,铜介导率提升15%,认知服从性测试通过。可进入下一阶段‘淬火’……注意供应‘饲料’的蛋白质含量,那些猫不够了,得想办法从外面弄点‘肉源’……”
“肉源”?伊万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屏住呼吸,看着那三人锁上门,脚步声远去。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浓烈的、甜腻又带着金属腥气的味道,正是学校食堂那古怪肉排的气味!
第二天,伊万试图去找格里沙问个明白,却发现格里沙没来上课。同宿舍的人说,他昨晚被西多罗夫主任叫去“单独辅导”后就没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伊万。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冲向西多罗夫的办公室。
西多罗夫的办公室门虚掩着。伊万推门而入,只见西多罗夫正背对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档案柜前。听到动静,西多罗夫缓缓转过身。他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狂热的光芒。
“啊,佩图霍夫同志。”西多罗夫的语调依然急促,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正好。你是来关心波波夫同学的吗?他是个优秀的‘材料’,正在接受最后的‘精加工’。很快,他就能成为一件完美的‘产品’,获得一张真正能改变命运的‘毕业证’。”
“你……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在哪里?”伊万声音颤抖。“做了什么?”西多罗夫笑了,笑容僵硬而诡异,仿佛脸上的肌肉是被线操纵的木偶,“我们在‘帮助’他,伊万·伊万诺维奇。帮助他摆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多余的情感、痛苦的好奇心……这些是穷孩子向上爬的最大累赘。我们在用最新的技术,‘优化’他。让他变得更专注、更顺从、更符合……‘市场’的需求。你知道,总有些地方需要这种永远不会抱怨、永远不会思考、只会完美执行指令的‘零件’。他们会获得丰厚的报酬,嗯,足以改变他们家庭的‘命运’,不是吗?这难道不是他们和他们的家长所期望的吗?——‘读好书,就有未来’。”
西多罗夫走向伊万,他的身上那股铁锈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更加浓烈了。“你看,伊万·伊万诺维奇,你是个好老师,分享知识,分享经验。但这没用!一点用也没有!这个世界不需要那么多会思考的穷孩子,它只需要听话的齿轮和螺丝钉。我们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确保了‘质量’。”
他猛地拉开档案柜的一个抽屉。里面不是文件,而是一排排闪着铜光的、类似金属幼虫般的东西,在微微蠕动!抽屉深处,伊万惊恐地看到了一撮熟悉的金黄色头发——是格里沙的!
“很快,波波夫同学就会‘毕业’了。”西多罗夫的声音像是从深渊传来,“他会得到他的证书,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合同(在某个遥远、偏僻、永不见天日的地下工厂),他的家庭会收到一笔可观的‘安置费’。看,多么完美的未来!至于他本人……嗯,他将不再有烦恼,不再有痛苦,只会永恒地……为罗刹国的伟大工业服务。”
伊万·伊万诺维奇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明白了,这所谓的“系统”,就是一个将活生生的穷学生,通过某种邪恶诡异的技术,改造成为丧失意志、绝对服从的工业奴隶的流水线!他们的毕业证,是用他们的灵魂和人性换来的卖身契!而他们的肉体,甚至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被非人地改造了——那些铜须!
“你……你是魔鬼!”伊万嘶吼道。
“不,”西多罗夫冷静地纠正他,他的眼睛此刻完全变成了两团旋转的、冰冷的金属微粒,“我是效率。我是现实。我是罗刹国未来‘人才’培养的方向。顺便说一句,伊万·伊万诺维奇,你的教学评估报告显示,你充满了‘不必要的同情心’和‘低效的思维发散性’。系统认为,你也需要进行一次‘深度优化’……”
西多罗夫向伊万逼近,他的手指变得细长,指尖闪烁着寒光,仿佛要变成冰冷的钻头。那两个面色惨白的“专家”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堵住了退路。
伊万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本能爆发,他猛地抓起桌上的一个沉重黄铜镇纸(讽刺的是,那是学校发给优秀教师的纪念品),狠狠砸向西多罗夫的脸。一声奇怪的、像是金属破裂的脆响,西多罗夫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捂住脸踉跄后退,指缝间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粘稠液体。
伊万趁机撞开一个“专家”,疯狂地冲出办公室,沿着空旷的走廊狂奔。身后传来西多罗夫扭曲愤怒的咆哮:“抓住他!优化他!把他变成‘饲料’!”
整个学校仿佛活了过来,墙壁内的管道开始发出不祥的轰鸣,走廊的灯光忽明忽灭,映照得墙壁上那些劳动模范画像的笑容变得狰狞可怖。伊万能听到身后有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拼命跑出教学楼,冲进冰冷的夜雨中。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一直跑,逃离那座吞噬梦想、制造行尸走肉的铜矿学校,逃离下塔吉尔-铜矿镇那令人窒息的锈蚀空气。
他终于跑到了镇外荒芜的旷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回头望去,铜矿学校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铜绿色雾霭中,旧实验楼地下室的通风扇依然在疯狂转动,那嗡嗡声仿佛无数失去了灵魂的学生在齐声低语,颂唱着关于“毕业”和“未来”的恐怖寓言。
雨水中,伊万·伊万诺维奇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和绝望。他救不了格里沙,救不了那些眼睛里的光即将或已经被熄灭的学生。他甚至可能自身难保。西多罗夫和他代表的那种冰冷、诡异、吃人的“现实”与“效率”,依然盘踞在那里,继续着它们罪恶的“优化”和“生产”。
他想起了开学时那些新生们眼中射出的光芒,那是对命运的渴望,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种献给黑暗祭坛的、天真而残酷的祭品。
在这个巨大的、荒诞的罗刹国,在这片被遗忘的、锈蚀的土地上,命运确实不会眷顾没有背景的穷孩子。它只会用另一种方式,将他们吞噬殆尽,连皮带骨,最后换发出一张冰冷而闪光的、如同诅咒般的“毕业证”。
伊万趴在泥泞中,望着远处那团蠕动的、不祥的铜绿色雾霭,仿佛听到了无数细小的、铜须生长摩擦的窸窣声,以及西多罗夫那永不疲倦的、催促生产的急促指令声,在夜空中回荡。
他知道,这场噩梦,远未结束。它只是在这个灰蒙蒙的、充满市井压迫感的罗刹国角落里,换了一种更荒诞、更诡异的方式,日复一日地上演。而他,一个朦胧的老师,又能做些什么呢?或许,最终连他自己,也逃不过那“优化”的命运……
雨,还在下。下塔吉尔的夜,冰冷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