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新穷人
才下午四点,黄昏便展现在下诺夫哥罗德的人民眼前了,暮光已经吞噬了捷尔任斯克区一个个锈红色的厂房屋顶。这暮色仿佛不是从天而降,而是从地底渗出——从生锈的排水管里、从裂缝的沥青路面下、甚至从工人们呵出的白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股很特别的酸涩味。叶戈尔·谢尔盖耶维奇裹紧磨得发亮的工作服领口,那领子已被汗水浸得僵硬如铁片,摩擦着他长满胡茬的面颊。他盯着窗外的雪花在煤气灯惨白的光晕里打转,那些雪花并非自然的结晶,而是工厂排放物在冷空气中凝结出的副产品,落在皮肤上会留下淡淡的化学灼痕。
生产线上传送带永无止境地蠕动,像一条贪食的钢铁巨蟒,将一个个未完成的陶偶送往高温窑炉。那些陶偶有着统一的笑脸,嘴角弧度精确到毫米,正是当下最流行的"幸福生活系列"。它们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窟窿,等待着装配工人往里植入微型摄像头——据说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消费者需求"。叶戈尔总觉得那些笑脸在无声地尖叫,特别是当窑炉的火光映在光洁的陶面上时,那笑容就会扭曲成一种痛苦的鬼脸。
"谢尔盖耶维奇!发什么呆!"工头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突然出现在身后,他的脚步轻得不像人类,倒像是装了消音器的机械。他胸牌上"年度优秀管理者"的金色徽章刺得人眼睛发疼,那徽章其实是个微型监视器,红色指示灯每隔七秒闪烁一次,记录着每个工人的微表情。"三号窑炉的能耗又超标了,这个月绩效还想不想要?再这样下去,你的积分连购买呼吸配额都不够!"
叶戈尔哆嗦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生理反应——就像实验室里的狗听到铃铛条件反射流口水。他昨夜又梦到自己变成了流水线上的陶偶,被窑火烤得浑身开裂,却还要保持标准化的微笑。最可怕的是,在梦里他感到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仿佛被熔化重组是一种无上的荣耀。这样的噩梦持续了整整三个月,自从工厂开始实行"灵魂绑定计件制"——工人们的工资不再用卢布结算,而是直接存入统一消费账户,系统根据工作时长自动兑换成"幸福积分"。积分不仅用于消费,还决定着你的社会评级、住房面积甚至氧气配给量。
"对不起,伊万诺维奇同志。"叶戈尔熟练地堆起陶偶式的笑容,面部肌肉精确地收缩到标准位置——这是经过专门培训的"幸福表情",监控系统会据此给予额外的积分奖励。"我这就去调整燃气阀。"
经过贴着"生产即福报"标语的走廊时,墙上的电子屏突然弹出全息广告:一个长着机械翅膀的天使捧着发光的数据板,"想要真正的重生吗?累计100万积分即可兑换转世优先权!现开放地狱级加班套餐,时薪 triple积分!"滚动条显示着当前积分排行榜,第一名已经攒到九百多万分,头像是个眼睛被换成Led灯的男人。叶戈尔看着自己账户里可怜巴巴的832分,胃部一阵抽搐。他想起昨天医务室的诊断:胃溃疡三期,治疗需要1500积分。系统建议他"通过增加加班时长提升积分获取能力"。
三号窑炉区域热得像个炼狱,空气因高温而扭曲,形成一道道透明的波纹。叶戈尔听见某种异样的声响。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类似牙齿打颤的咔嗒声。炉门观察窗上结着厚厚的油污,但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动作不像机械的规律运动,更像垂死者的挣扎。叶戈尔凑近的瞬间,一只苍白的手突然拍在玻璃上,指缝间渗出暗红色的黏土。那手上还戴着半熔化的工牌,依稀可见"安全生产标兵"字样。
"救..."声音被炉火吞噬的刹那,警报器突然大作。但不是事故警报,而是欢快的电子音乐配着甜美的女声:"恭喜!三号窑炉提前完成本月熔炼指标,所有参与员工奖励50积分!"
"清洁机器人故障!三区人员立即疏散!"广播里响起帕维尔毫无波澜的声音。叶戈尔被同事推搡着往外跑,回头时看见机械臂正从炉膛里夹出一具人形焦炭——那东西还在抽搐,开裂的胸腔里露出齿轮与电线交织的内脏。最可怕的是那颗头:半边脸已被熔毁,另半边却保持着标准的微笑表情,牙齿白得吓人。
"又是自杀式违规操作。"老钳工瓦西里在更衣室啐了一口,他的假牙是积分兑换的劣质品,说话时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这月第七个了,都是被积分逼疯的...伊万诺夫那家伙,为了给孩子换双真皮靴子,连续加了三十个班次。"
叶戈尔不敢接话。他柜子里藏着抗焦虑药,药瓶标签印着工厂医务室的标志:一个被齿轮环绕的笑脸。吞药时他瞥见镜子里的人,三十七岁的面容枯槁得像腌坏的酸黄瓜,瞳孔里飘着两簇幽绿的炉火——自从工厂改用新能源后,所有工人的眼睛都变成了这样。官方说法是"生物适应性改良",但坊间流传那是灵魂被慢慢烧灼的证明。
下班铃声响起时,雪花已经积了半尺厚。那铃声也不是传统的电铃,而是一段 digitally 合成的肖斯塔科维奇乐章,被加速扭曲成刺耳的尖啸。叶戈尔拖着步子走向厂区大门,消费终端突然发出叮咚脆响:"检测到您途经新品体验区,是否用50积分兑换'冬日温暖套餐'?"电子屏浮现出热红酒和烤鸡的全息影像,香气模拟系统精准刺激着他的唾液腺——虽然他知道那只是电极直接刺激味觉神经的把戏。
"滚开。"他喃喃道,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按了确认键。账户余额变成782的瞬间,自动售货机吐出一杯冒着热气的褐色液体——喝起来像消毒水调制的糖浆,但大脑却诡异地接收到了"肉桂与橙香"的信号。这就是消费主义的魔法:你永远得不到实物,只能购买被许诺的感觉。
公交站挤满了瞳孔发绿的工友,所有人都在埋头刷消费终端。他们的手指以相同的频率滑动,仿佛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穿着"幸福使者"制服的促销员正在派发传单,那制服设计得活像宗教祭袍,金线绣着消费主义的神圣符号:"消费不足1000积分即为新穷人!您想成为社会累赘吗?"叶戈尔把传单揉成一团,却看见背面印着的小字:"夜间兼职招聘:时薪200积分,工作地点:地下二层归档室。"
他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厂区最古老的建筑,据说埋葬着沙俄时代的第一代工人。有传言说那里闹鬼——不是传统的幽灵,而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过去的记忆。但200积分的诱惑太大了,足够他兑换那款治疗失眠的脑波调节仪——上周医务室诊断出的"消极情绪淤积症"已经亮起黄灯,再恶化就要被送进"正能量矫正中心"。据说进去的人出来时都带着完美的笑容,但眼睛里的绿火会熄灭,变成两个空洞的黑窟窿。
当夜十一点,叶戈尔站在了归档室的铁门前。门牌上的铜字被酸雨腐蚀得只剩"死"字,通风口飘出陈年档案的霉味和某种甜腻的腐臭——像是蜂蜜混合着腐烂的肉体。帕维尔工头正等在门里,胸前别着枚罕见的苏维埃红星勋章,但那勋章细看竟是用红色Led灯拼成的,闪烁着不自然的红光。
"欢迎加入时间回收计划。"帕维尔的笑容在应急灯下泛着青灰,他的牙齿太过整齐,像是陶瓷制品。"你的任务是整理年的生产记录,特别注意标注'特殊事故'的档案。这是提升阶级的重要机会,同志。"他说"同志"这个词时,舌头似乎打了个结,仿佛在咀嚼一个过时的概念。
档案柜像墓碑般林立,空气中飘浮着细小的尘埃颗粒,在紫外线消毒灯下如同游动的蛆虫。叶戈尔打开第一本档案就僵住了:1991年12月25日的值班记录写着:"今日无生产事故,尽管资本主义幽灵已潜入厂区。"页边有人用红笔添了一行小字:"它们穿着阿玛尼西装,戴着微笑的面具。"
"开玩笑的吧..."他嘀咕着翻页,指尖突然刺痛。档案纸边缘渗着暗红色的黏土,和白天在窑炉看到的如出一辙。那黏土似乎有生命般蠕动着,在纸面上拼出"救救我们"的字样。
凌晨三点,最深处的档案柜突然传来敲击声。不是随机的声响,而是有节奏的摩斯密码:三点三长三点——sos。叶戈尔握紧防身用的扳手靠近,听见柜子里传出模糊的哼唱:"我们的火车头向前飞奔,驶向劳动委员站..."——那是苏联时代的劳动号子,他祖父曾经哼过。
柜门自行打开的刹那,他看见满柜的档案都在渗血。泛黄的照片上,身穿工装的前辈们正集体转过头来,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旋转的微型齿轮。他们的嘴唇机械地开合,齐声唱着:
“我们锻造幸福的链条, 一节又一节永不间断... 谁若跟不上这节奏, 就会被铸成地基的砖块...”
最前面的老者开口,喉管里露出生锈的弹簧:"孩子,"他的声音像是老旧的录音带,带着噼啪的杂音,"告诉活着的弟兄们,他们正在把自己烧成窑砖...我们当年相信劳动创造幸福,但他们偷换了概念...现在劳动只创造积分,而积分创造虚无..."
叶戈尔尖叫着后退,撞进帕维尔工冰冷的怀里。工头的身体硬得不似人类,像是填充了金属骨架。
"看来你发现了小秘密。"工头叹息着锁上柜门,他的叹息带着机械增压的嘶嘶声。"他们是自愿成为生产数据的,在流水线上永恒劳作。知道为什么工厂能耗越来越低吗?因为我们用灵魂做燃料。"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发出金属脆响:"每个人的大脑都是微型发电机,情绪波动产生能量——尤其是痛苦和焦虑,能量产出最高。所以我们才需要'积极性增强剂',那不是药,是燃料添加剂。"
第二天叶戈尔发起了高烧。医务室给他注射了"积极性增强剂",但瞳孔里的绿火开始泛红,像是炉火快要熄灭前的最后闪耀。消费终端不断弹出警告:"监测到消极思想,积分账户冻结72小时"。这意味着他连最便宜的合成面包都买不起了——那种面包是用废弃纤维和营养膏压制而成,吃下去会让人便秘,但至少能维持生命。
深夜的公寓里,饥饿感烧灼着胃袋。叶戈尔疯狂地翻找食物,却只在床底摸到个铁盒——里面装着祖父的斯大林奖章和发黄的日记。借着窗外的霓虹灯光,他读到1947年的记录:"今日超额完成定额,工会奖励了额外面包。瓦西里偷藏了半块给生病的孩子,我们集体发誓保密。劳动的光荣不在于奖励,而在于知道我们为何而劳动。"
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在脸颊上灼出两道滚烫的痕迹。他想起白天在工厂看到的标语:"不消费即是犯罪",想起那些因为积分不足被送进矫正中心的工友。窗外的巨型全息广告正在旋转:"消费主义实现每个罗刹人的梦!"那广告牌底下,几个瞳孔全黑的人正机械地往嘴里灌着某种发光的液体——那是免费的"幸福体验装",据说喝下后会产生半小时的愉悦幻觉,代价是加速脑细胞坏死。
某种冰冷的东西顺着腿爬上来。叶戈尔低头,看见档案室里渗血的纸张正蠕动着爬上床沿,组成一行血字:
"帮我们罢工"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的刹那,所有血纸突然燃烧起来,在空中凝成个戴八角帽的幽灵。那幽灵没有脸,只有一张不断变化的口型,说着不同时代的话语:"我是1926年的罢工委员会代表费奥多尔...我是1953年的质量监督员尼古拉...我是1987年的技术创新标兵叶莲娜...资本家用消费主义复活了奴隶制,我们要发动全厂大罢工...不是用拳头,用记忆!用他们试图抹去的过去!"
计划在次日午夜实施。当幽灵们瘫痪了生产线主控系统,活人工友们终于看见真相:流水线下埋着无数具尸骨,他们的指骨仍在机械地组装零件。每条传送带都是由脊柱连接而成,仍在微微抽搐。帕维尔工头现出原形——竟是披着人皮的自动督工仪,胸腔里插着密密麻麻的能源管,直接接入每个人的工作台。
"愚蠢!"机械音从帕维尔的金属喉管里迸出,"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无需思考的选择!就是被设计好的满足!"
"你们定义的幸福,就是让我们变成自我剥削的僵尸!"叶戈尔举起祖父的奖章,那上面突然迸发刺目的红光——不是激光,而是一种更古老的光芒,带着汗水、信仰和集体誓言的温度。幽灵们在这光芒中凝聚成实体,唱着《华沙曲》冲向总控室。那歌声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历史深处共振而来。
这场人鬼混战的结局出乎所有人意料。当叶戈尔砸碎积分终端机时,整个工厂突然陷入死寂。然后所有机械同时开口,发出消费主义之神的神谕——那声音甜美得令人作呕,像是所有广告配音的合成音:
"既然你们选择觉醒,就永远成为新穷人吧。你们将保有记忆、保有痛苦、保有可笑的尊严——但不再拥有消费的资格。在这个世界,这才是真正的流放。"
积雪融化的早晨,叶戈尔和工友们被逐出工厂。他们的瞳孔恢复了本色,账户里却只剩下永远的零积分。消费终端的最后一条推送闪着血红色的叹号:
"警告:这些灵魂已丧失消费能力,建议社会性清除。举报者可获500积分奖励。"
站在废弃的列宁像下,叶戈尔望着对面商场橱窗里的最新款脑波调节仪。突然有个小女孩跑来塞给他一块黑面包——那是教科书里才存在的、用真实麦子做成的食物。女孩的瞳孔是正常的褐色,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
"妈妈说你们是好人。"女孩眨着眼睛跑开,她的鞋子是手工缝制的,而不是积分兑换的智能鞋。
叶戈尔掰开面包分给同伴,咀嚼时尝到了七十年前阳光的味道。远方的工厂依然轰鸣,但更多瞳孔里的绿火正在熄灭。消费主义之神不会轻易认输,但这一刻,他们至少尝到了不被标价的自由。那种自由带着饥饿的苦涩,却也带着某种久违的、属于人的尊严。
列宁像的基座上,不知谁用粉笔写了一行字:"他们卖给我们幸福,却偷走了意义。"
雪花又开始落下,但这次是真正的雪,洁白而柔软,覆盖了所有积分标识和电子广告牌。在这片寂静的白中,被驱逐的人们相视而笑——那是笨拙的、不标准的人类笑容,却比任何陶偶的表情都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