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恨意无掩的母亲

许是心虚使然,迟迟未抬眼与之交视,似有意避开她的目及。

却极为明了她的举意。

自觉止下动作,躬下腰身,维系此前伏身跪地的姿势,未曾起身跟随离殿。

经此,进言之事,不欢而散。

霍时锦轻言宽慰身侧心绪不宁之人,良久,携宫侍折身主殿理政。

瞧着殿外雨幕,委实不放心她离去,将人留在了繁星殿中。

起身时,命人送落笙回寝殿休憩。

不想,被落笙出言婉拒。

今日殿中之事,与林贵人凄苦离殿之景,不时搅扰着她的心绪,使得她不敢久留。

饶是宿下,也难以安神、入眠。

霍时锦拗不过她的执意,只细心吩咐宫侍,替她沏下温茶。

其意不言而喻。

她知他恐她推拒,故而以茶留她久坐,待殿外雨停,再行离去。

思及此,不由露笑,心生暖意。

片刻,敛下微重的神色,温声将人哄离。

思及殿中政务的搁落,霍时锦匆匆离殿。

高位之上,落笙眸目温润,目送人影远去,温浅的笑貌迟迟未敛。

不时,堂下。

“身上可有带银钱?”

林初星望向小宫侍,直言。

“回娘娘,只有些微。”

小宫侍闻言微怔,旋即躬身回话。

“先借由本宫办事。”

“待回宫,本宫会命宫中管事补上。”

她婉言讨要,眸目未有半分偏移,紧凝着远处四肢贴地,规矩伏于青砖上之人。

眸间寒意尤甚,炯亮如炬的眸目,似要顷刻将其穿透。

闻其意,小宫侍取出袖间碎银,双手奉前。

“无须补上,权当奴才孝敬娘娘。”

“以谢娘娘昔日照拂,与提点之恩。”

小宫侍出言婉拒,躬身退离一旁。

她出言摒离近侍,独自提步离殿。

途径跪地宫侍时,顿了顿,复又续步前行。

宫侍知其意,起身跟上。

不时,高位之上。

觉察心重,忧绪渐起,落笙无心饮茶。

抬眼望向殿外,见雨势稍缓,起身提步,携近侍离殿。

殿外廊檐之下,近侍堪堪撑伞,宫侍奉命将两人拦下,适时出言劝阻。

“陛下有令,还望娘娘莫要为难奴才。”

“饶是娘娘不饮茶,也当待雨停下,再行离去。”

宫侍诚言,觉察逾矩,躬身退于一侧。

以躯骸拦下两人的步伐,寸步不让。

(啪)

空灵的殿外,不时响起掌掴声。

饶是有雷电遮盖,也尤显突兀。

落笙欲出言,闻见响动,循声望去。

不时,敛下深晦的眸目,出言将宫侍屏退。

同近侍滞留原地,踌躇不前。

意欲近前阻拦,觉察不合时宜,自觉止了步。

借由静候雨停,细闻远处动向。

另一端,廊下。

许是力道过重,将人带倒,亦或是先前殿中久跪,腿骨无力。

面前之人似未站稳,重重磕在石栏上,额角大片渗血,滴落于宫砖之上。

仿若漫天飞雪下,伴携寒冬而生的腊梅。

攥紧的拳骨,抖动的身子,无不昭示着怒意。

欲近前搀扶,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与眼前人的漠然,笔挺傲骨,比对鲜明。

“你便是她的陪嫁丫鬟。”

她笃言,定定望向眼前,笔挺跪地之人。

“为何不敢应承?”

“你皆能不顾身家性命,于圣前出言。”

“眼下,倒是不敢应下同她的干系。”

“似深情厚谊,又似薄情寡义。”

她冷言,讽意显目。

“你跟在我身侧,近十一年。”

“当是最了然我脾性之人。”

她敛下劣性,淡笑而语。

话音极轻,风吹而散。

念及往昔旧意,她不觉放柔眉目,仿旧只是旧故重逢,再无他意。

只皮囊之下,再未生有笑意。

不时,俯身近前,贴近耳畔。

“你可曾记得,这里,有多少道划痕?”

指尖轻抵心口,一字一顿开口。

闻其言,面前人脸色忽变,蠕动着唇角,久久未言。

良久,哽咽着回话,泪意混杂着血渍,簌簌滚落。

“十……,十七,道。”

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她出言驳之,泪意迅猛滋长,强压在眼底,蠢蠢欲动。

“是十九道。”

她淡言,敛下泪意,牵动嘴角。

“第十八道,在脖颈。”

“年岁小,偏了道。”

“不深,也没死成。”

她俯身近前,一手捏住那枯瘦的下颚,迫使眼前之人仰头,直视她。

一手触上脖颈,掀开衣料,檫去厚重莹白的妆粉。

裸露骇人疤痕,狰狞尽显。

许是常年遮盖,肤肉白皙。

片刻,松落。

“第十九道,最后一道。”

“那一道,由外至内,穿透皮肉,正处心口。”

“来得晚了些。”

“饶是隐隐作痛,也瞧不见伤处。”

“回首时,已然经年累月,只余溃痂。”

“饶是历经春秋,总不见好。”

“它该是结痂的疤痕,而非骇人的血肉。”

她携笑吐言,面容娇媚,笑不达底。

回身一瞬,笑颜收敛,余下淡漠。

不时,淡淡出声,眸目平缓,凝望雨幕。

“犹记牙牙学语之时,第一次触及那份漠然。”

“我问乳娘,母亲是否不喜我。”

“乳娘将我抱在怀间温哄,瘦削的面相,透着慈眉善目。”

“天底下,没有母亲,不喜自己的骨肉。”

“闻得乳娘的暖心之言,我笑得开怀,回身轻吻乳娘面颊。”

“乳娘视我如娇宝,哄着护着,无微不至。”

“待我极好,是冰冷的府中,为数不多给予我暖意、温情之人。”

“我师承于她,受育于她,对她之言,我一向深信不疑。”

“我听话,我顺从,我伏低姿态,怯生生去哄。”

“我怀揣的美梦,陡然破碎。”

“打碎于,那个同我血脉相连之人手中。”

“支离不堪。”

“连同尊严也卷携其中。”

“那是我初次触及掌掴。”

“稚嫩的脸庞,目之所及,尽是红肿。”

“她当众斥责我,无嫡小姐姿态,无半分规矩。”

“只会勾心、媚人的手段。”

“她以教坏小姐为理,以我不学无术为据,重责了我房中之人。”

“活活将人打死,无一幸免。”

“那是我初次闻见规矩二字,切身体会我与旁人的不同。”

“彼时,我尚不足三岁。”

“我蜷在房中,颤巍巍垫脚,透过窗缝,窥看那些死不瞑目的府侍。”

“仿若知晓我的窥看,那些将死之人临了前,皆透过窗缝望向我。”

“我蜷缩着,不敢露面,却仍能透过高墙,感触到那些眼睛与目光。”

“他们一动不动,直视我房中的方位。”

“直至咽气良久,她方才命人将人拖离。”

“她当众推责,命人将我抱来,跪在血水中,只一瞬,我满是奶香的身子,充斥着厚重的血腥气。”

“她捏紧我肉实的下颚,用了全力,隐隐能闻见骨裂之响。”

“迫使我直视她。”

“那猩红的眸子,是无掩的恨意。”

“那时,我尚不知那是恨意。”

“只以为,她不喜我。”

“仿若淬着毒,欲要将我的血肉之躯刺出窟窿。”

“她将我推离,笑看我狼狈起身。”

“她告知我,那些人皆是因我而死。”

“那时的我,尚不知那话的深意。”

“也不知,那话并非说与我一人听。”

“她慵懒直起腰身,不曾有片刻迟疑的迈离,面上诡态的笑貌,长久未敛。”

“衬得她温煦柔媚,复又裹挟着吞噬人的可怖。”

“我倏然不知所措,独自凝望着那道傲挺、笔立的身影。”

“偏眸一瞬,无意瞥见流泾足下,攀附脚踝处,骇人狰狞涌动的血渍,吓得呆坐在地。”

“面露惊恐,炯目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