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樊笼
凌青一觉惊醒。
窗外不知是什么情况,居然有雪花在飘飘洒洒,映得一片白茫刺眼。摸索着陌生的床榻,凌青发现这个宫殿一样的地方,陈设全是熟悉又陌生的精致与雅致。
走了几步,凌青左右环顾一番,小声道:“此间……可有人?没人,那我可就走了啊。”默默回去把被子叠好,又道,“那我,真走啦?”
“……”
风雪咆哮的声音,隐隐约约送来人声的交谈,凌青找准方位快速走过去,骤然,双腿一下子僵在原地。
“那个关在厄罪塔里的仙人,听说三日后就要被分尸了!”
“是那个上清仙君吗?他一定是得罪透了魔神,要我说,上面所有的仙人都该死。”
两个侍女在青看着她们,感觉被一种恐惧攫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两个侍女行礼,欢快应答:“回圣女,我们是您的侍女。”
凌青迷茫脸:“我……没有你们这两个侍女啊?”
花奇道:“我叫花奇。”
花怪道:“我叫花怪。”
她们身着独特的衣裳,流露出一种前卫的韵味。即便是简简单单,左右对称的配饰,也透露出一股别致。凌青还是一脸懵逼,问道:“那么,我的另外两位贴身侍女又在哪里?”
花奇花怪,对视了一眼。噗嗤一笑,互相牵着手,环绕着蹦跳,“什么别的侍女啦,花奇花怪们听不懂,圣女你一直都待在这个朝天阙里面,身边可就只有我们。”
凌青:“你们什么时候出现的?”
花奇花怪异口同声道:“我们是主人的侍女。”
凌青:“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你们。”
花奇花怪异口同声道:“我们是主人的侍女。”
再度问了两遍后,还是如此答复。
凌青沉默了一下。
骤然袖子一甩,一股强悍的魔息扑到了这两个傀儡的身上,花奇花怪瞬间摔在地上,四肢僵硬扭折,抽搐了两下。临死前,脸上依旧保持着娇俏可爱的神情,“圣女……我们……是。”
“区区障眼法。我倒是要看看,是哪个魔捣在鬼。”
凌青冷哼一声,一步越出来,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黑沉沉的魔域天空。再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幻境。不知为何。心中反而有些眷眷不舍之感。
摸了摸肩膀,冰冷寒湿的感觉让凌青一震:“有雪花,难道魔域里面也有真的朝天阙?……奇怪,我为什么要说也有。”
走到魔街上,三三两两的魔在溜街。看起来依旧如故,可是到魔宫前面时,有一批乌乌怏怏穿着贵气衣服的魔持着笏板出来,相互恭维和大笑,这么看上去一派其乐融融。
凌青不解:“枫儿一向孤僻冷离,魔宫里面从来不会有这么多的魔。难道……枫儿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危险?”从腰间挑出风萤缠绕在手,打算谁敢过来,就抽成无敌旋转陀螺。
没想到,他们对凌青视若无敌。
“救命!”
脑后生寒,一个浑身带血的少年扑倒在凌青脚下,少年右手抱着一只血淋淋的枕头,那枕头也不知道是哈喇子流多了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上面的痕迹像是一个怪模怪样形成的人脸。
凌青道:“你是谁?”
少年抬脸道:“仙尊,救救我!”
还没说完,这个少年迅速滚在一旁,地板上赫然出现一道鞭痕。魔宫的地板以最坚固的矿石铺成,这一道招式下来,要是没躲过,什么后果可想而知。少年不动了,扯了扯衣角,默默道,“……恩,被识破了。”
凌青双手扯着风萤道,“还想朝我扮可怜样,也不想想这是你的权利吗?梦魔槐安。”
槐安脸上带着做梦时的微笑,“真是好久不见了,天阙圣女凌青。我做梦不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能和仙门的人,甚至是朝天阙的圣女打上招呼。我只是个落魄的殿下啊。”
凌青淡淡道,“开打吧,梦魔。”
“我早就厌恶了这些所谓的争斗……我只是过来提醒你,魔神就是骗人的,他从始至终都在骗你。”
槐安趴在地上,拿枕头垫着下巴。露出一双幽浮的双眼,“只有我能够告诉你,什么才叫做真相。”
凌青翻个白眼:“我想知道你口中的真相,难道非得落在你的梦境里,还非要听你趴着告诉我?”
“不,这是你的梦境,圣女。难道你一点也不怀疑吗?你要是不怀疑,又怎么会入这场梦境。”
槐安越扯越远,凌青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已经默默衡量了一下胜率,发现很悬乎。
这时一群持着笏板的魔走过来,依旧笑声爽朗。凌青听清楚了,他们在谈论如何制造更好的管理制度,废除血腥陈旧的魔性。这种想法,只能说是做梦。
槐安道:“你想在魔域这种扭曲的屠宰场,建立起人性的光辉。可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那你告诉我,我是谁?”凌青。
槐安闭上眼睛,拍了拍枕头,“嘘,这个问题啊。不如和我睡一觉,来。”
“哈哈哈哈哈,一起笑一个吧!”
旁边发出的声音,让凌青扭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个骑墙之魔。他一身玄袍,人高腿长,戴着笑面左右不停摇摆:“这里的魔鬼就算把他们的头颅一个个割断,他们的狡诈也绝对不会熄灭,哈哈哈。”
凌青道:“……”扭回来对槐安道,“你熟人?”
槐安:“恰恰相反,他和你很熟悉。”
“鼎鼎大名的雪栀上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笑面人扛出个镰刀在肩膀上,吹了个口哨,“知道真相有什么用,脑袋都没了还能笑吗?嘻嘻嘻。”
笑面人甚至不用拍拍屁股走人,只要化成蝙蝠就消失了。
凌青简直一头雾水,内里吐槽道:“这是什么对号入座表演秀吗?什么天阙?什么圣女?什么雪栀上仙?这跟我有一丁点关系吗?!”
槐安在地上打着呼噜。
他瓷白的皮肤陷入枕头里,就像是陷入梦境中。凌青觉得眼前情况很不妙,无论是刚刚消失的笑面魔,还是躺在地上睡觉的槐安。眼前的魔宫,应该早就被他化为一个梦境。
凌青暗戳戳的往后退。
“要知道真相吗?一定要知道的,马上就能知道。”槐安迷糊揉了揉眼,似乎被凌青脚步声吵醒,“你走了,就再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相。”
“我就不能问魔神吗?”
凌青摆出狐假虎威的态度道:“魔神可不会放过一个肆意在魔域构造梦境的入侵者!不过谅你没有打打杀杀,我可以帮你顺便求个情。”
“多谢了。”槐安道,“不过,你不过是他养在掌心里的一个玩物,他怎么可能会告诉你真相。”
挨着一堵墙门口,凌青对梦魔这种“反派坏于话多”的行为翻了个大白眼,找到了出口,就赶紧撒丫子狂跑,“白白了,您嘞!”
槐安在后面穷追不舍。
“你难道不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假的好像是梦里的么?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你就像是被豢养的笼中之鸟,看似自由,实则一切都是假象,经不起任何推敲,你想撞开笼子,却连门都找不到。”
槐安的声音就在耳朵边,凌青捂住耳朵怎么甩也甩不掉,听到他冷幽幽道,“你觉得,你还能跑得掉吗?”
凌青大声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王八念经!王八念经!
“虚假的东西终究会蒙骗你的耳目。”槐安继续道,“可是,有一样是真的。”
凌青:“王八,王八!王八八八!”
槐安:“……厄罪塔的仙人,两日后,就要被分尸了。”
凌青急刹。
“真是难以想象,你会为这个停留。”槐安的声音软而柔,像是棉花一样堵住凌青的口腔和鼻孔,一点点抽吸掉空气,直到肺腑里最后的气息被挤压。凌青失去身体的掌控,倒在出口。
再度掀开眼时,凌青惊醒着站起。
“砰”的声,感觉脑袋撞到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瞬间发现自己被关进一个笼子里,手一摸到笼子,就发现缠绕着笼子里的魔气,还在不断爬行,就像荆棘盛开的花朵。
凌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道:“好把戏,好把戏!不愧是两任魔神都杀不死的梦魔。说吧,你的目的。”
被抓进梦里,几乎没有逃脱的希望啊啊啊!
槐安还躺在地上睡得一动不动。这睡姿真是不敢恭维,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一样,凌青在心里边吐槽,边尝试着开笼子。过了好久,他翻着眼皮看她,“醒了。这一觉睡得如何。”
凌青重复:“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看你迷失了方向,把梦境当作现实,真真可怜。”槐安声音轻的蛊惑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看到凌青微微蹙紧眉头,槐安说道:“嘘,听我说完。”
槐安抱着枕头摇摇晃晃走远几步,打量着凌青。流出一丝赞叹,“我就知道,所有的幻梦都倾注在你身上,完美的身姿,完美的面容,连我过往一切梦境都无法比拟,你就是梦境里最完美的心脏。”
“说人话!”凌青翻白眼。
“你以为这里是在梦里。”槐安道,“这里就是现实,是最完美的现实,你可以好好享受,你是自由的。”
凌青道:“那好,我命令你放我出去。”
“是个好回答。”槐安说道,“每个人只想着出去,总想着逃离就会有更好的生活,可一旦离开这里,你还不是待在循规蹈矩的世俗里?魔域充斥着血腥和屠杀,人间一样有欺骗和背叛。在哪里,又什么区别呢?”
好险忍住了,凌青这回终于没有翻个大白眼,“反正我被你关着,你爱怎么说,就凭你怎么说。”
槐安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提着一盏灯。你站在桥上跳着舞,你跳着舞,引诱着一群群白骨,你逼迫他们放弃自己的生命。”
凌青心中一凛,暗暗道:“难道自己的隐藏身份是无敌恶毒版女魔头?专门杀人又放火,吃人不撒盐?!”
天啊!
凌青一头乱麻,连槐安说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就只觉得他不停的在叨叨叨。偶尔茫茫然,望着他,槐安越说下去,神态越饱满,显得皮肤流溢如牛奶。
槐安道:“根本不需要你救……谁都没有真正拥有过生命,就算走出了那座桥,几十年后还不是化成地上黄沙,而你也不过终有一天也会腐朽。一切都是假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凌青扶着笼子,”我到底是谁?”
槐安喃喃:“……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
突然安静下来,凌青坐在笼中没有说话。槐安就隔着笼子瞧着凌青,灰蒙蒙的光线照下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等待着等待着某些事情发生。
凌青:“目的。”
“我都说了,你是心脏,你要想走出笼子,就得有魔挖出心脏换你。”槐安话音刚落,外面的雷电劈了进来。原墙体被浩瀚的力量粉碎,凌青看到一个影子凌空而立,“枫儿?”
外面是暴雨,是永夜。
在少年的身影背后,还隐藏着阴森庞大的深渊,是杀戮和死亡。东方枫过来了:“师尊,是我来迟了。”
凌青还没说什么,身旁的槐安倦怠道,“你来迟什么,不早不晚,刚刚好。”
这时候凌青反应过来拿心脏换究竟是什么意思,骇然道,“槐安,你躲在这里一直都想利用我杀死枫儿,你好成为魔神。”
槐安拍了拍枕头,“实际上是这样的,多么风光的宝座,就像是人世间的王位,杀死他最好,杀不死他,也别无所求。”
“你以为魔神是你的王位吗?”凌青冷历道,“你休想,你不过有唯一的王位,就是被你弟弟给抢了,你当时吊在城墙上,也真是可惜了。”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梦。我梦见我坐上那个宝座,我梦见一把宝座变成泥沙。我梦见我被吊死,这样的结果,我在梦里,总会做点手脚。”槐安道,“如今,魔神就在眼前,该做什么梦,我再熟悉不过。”
“砰”的一声。是凌青拼命撞在笼子上面。东方枫本来是袭击槐安,一下子冲过来,担忧道:“师尊!”
“你先别过来!”
很离奇的是,这个笼子撞着一点都不疼。凌青咬了一口手,心慢慢往下沉,“那就说明,这是梦,这一切都是假的?眼前的枫儿也不是真正的枫儿?”
槐安声音几乎听不见:“你在怀疑什么?不妨说出口。”
东方枫就站在笼子前面,凌青透过笼子看着他,俊美的面容在黑夜尤其的清晰,气息带着阴冷寒戾,这完全就是凌青所熟知不过的魔。也是魔域唯一能够信任的魔鬼。
“我确定你是真的,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我的枫儿。”凌青笃定。
“师尊。”东方枫眼神闪过一丝幽光,“我会救你出来。你乖乖坐着。”
凌青:“???”
乖乖坐着。
凌青内心震撼:“真是,越来越逆徒了。”
整个场地有点狭小,只见东方枫和槐安实实虚虚打斗一番,实的是东方枫,每次他占上风,可梦魔的身影如烟雾般不停的聚拢消散,在梦里的魔无形无质,如何能够攻击得上?
更糟糕的是,笼子外面荆棘黑花长得更茂盛了,渐渐的阻隔住凌青的视线。
凌青担忧道,“我不着急出来!枫儿,你先别和他耗。”东方枫冷戾道:“敢打主意到我师尊身上,你付出的可不是折骨出髓,诈死活命的代价。”
槐安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
“你的师尊是很乖。”槐安被东方枫飞摔而出,眨眼变做泡沫聚拢,“魔神,她要不是怀疑你心中有鬼,怎么会乖乖待在我的樊笼里。”
凌青:“……”
东方枫出招更是狞恶,槐安摸着枕头道,“别动怒啊,你这个鄙陋的魔鬼,靠着杀戮踏上宝座,要说你满口良善,谁又会信你一字半句。”又问凌青,“对吧?”
凌青不敢看枫儿的眼神,硬着头皮解释道:“没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枫儿。”
槐安:“你在这里是自由的,你可以畅所欲言,要是在梦里都欺骗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滋味呢?”
“那也是我和枫儿之间的事情。”凌青感觉自己很疲倦,靠着笼子道,“……用得着你这个第三者插足吗?”
槐安道:“你想得比我要深远,你是怕承认你怀疑他,反而会让他不敢拿心脏换你吗?你真是慈悲的一如既往,和之前提着灯跳着舞引诱人放弃自己生命的行为毫无区别”
“……你闭……嘴。”凌青虚弱道。
槐安坐在枕头上:“听听,别恼啊。他快要靠近你了。”
樊笼无解,只要凌青活着待在里面,就会一直抽取她的生机来运行。凌青困在笼中挣脱不得,看着东方枫越来越靠近,他一靠近,黑花越发繁茂的盛开,凌青就更加虚弱,好几次和粘滞的眼皮抵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别过来……
紧接着,看到他手背青筋迸起,一股浩瀚的魔气拍落,凌青耳朵响起了巨大的嗡鸣,清楚的看到,东方枫的指甲慢慢变黑,变长,犹如五把锋锐的小到刀刺入肌肤,在这过程中,他的神态没有痛苦,而是虔诚,“师尊,我说过,我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护你。没了你,我就没有意义。”
在一股毛骨悚然的湿滑声里,凌青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下。那颗心脏被挖出来,在他掌心疯狂跳动,带着三道陈年伤疤。断裂血管里的血液喷溅而出。濡湿了凌青的视线,喉咙里不断哽咽着救命:“你会死的!会死的!你没了心脏你会死的!”
东方枫道:“师尊,乖乖坐着,马上就好了。”
不要……
隔着牢笼,凌青伸手想阻拦这颗心脏,可是始终没有勇气伸出手触碰,她的疑心,不配触碰真心。直到这颗心脏归进樊笼中。东方枫失去心脏,魔气驻留不住彻底释放,他躺在地上,身形不停的溃散。
槐安带着几分扭曲的笑意,举起手中的枕头。
蜃梦枕。
不沾则己一沾永远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