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庞贝
江澄夜失去意识的瞬间,古城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有根支撑天地的巨柱终于不堪重负,在风雪中崩断了。
铅灰色天幕下,卷地的风沙正与暴雪撕扯——寒冬的沙漠从不会对将死的事物温柔,沙粒裹着冰碴子抽在残破的城墙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场坍塌伴奏。
最先倾颓的是祭坛西侧的断墙。那些冻得发脆的青黑色岩石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墙顶残砖混着积雪率先坠落,砸在覆冰的石阶上碎成齑粉。
整面墙身像被无形的手推搡着向内倾倒,露出墙后深埋千年的地窖,一股混杂着霉味、血腥与沙漠冻土气息的冷风呼啸而出,卷着雪片直扑向天空。
大地的震颤比先前更剧烈了。江澄夜昏迷的石板地面裂出蛛网般的缝隙,每道裂痕里都钻出冰碴与沙砾,随着震颤互相碾磨,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是古城的骨骼在风雪中寸寸碎裂。
远处的塔楼顶端突然折断,半截覆雪的尖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广场,积雪与碎砖混在一起溅起丈高,坑沿的碎石还没落地,就被又一波沙暴卷得腾空而起,在风雪里打着旋儿。
更骇人的是古城整体的倾斜。以祭坛为中心,整座城像是被巨手捏住边缘,正缓缓向西北方沉坠。
东侧的房屋率先脱离冻硬的地基,结着冰壳的木质梁架在悬空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覆雪的瓦片如暴雨般倾泻,砸在结冰的街道上滚动,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很快又被风雪掩埋。
西侧的城墙则像被拉长的冻筋,砖石在倾斜中不断剥离,露出内部锈蚀的铁筋,那些铁筋在严寒里脆如玻璃,绷断时带着一串火星坠入风雪,瞬间被沙粒扑灭。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硫磺与冰雪的气息。倾斜的街道上,冻在基座上的石像挣脱冰壳滑落,顺着越来越陡的坡度翻滚,撞碎了无数结着冰棱的门窗,最后卡在两栋倾颓的房屋之间,积雪从石像肩头簌簌坠落,露出被风沙磨平的眉眼。
祭坛顶端未散的金色光晕在风雪与震颤中摇曳,刻在岩石上的符文逐一黯淡,像是古城最后的呼吸正被严寒掐断。
江澄夜被地动惊醒时,正随着身下的石板向西北滑动。他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捞到一把掺着冰粒的沙——沙漠的寒冬从不让人轻易借力。抬头望去,整座古城已弯成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远处的天际线被倾斜的城墙切割得支离破碎,铅灰色天空压在覆雪的屋檐上,先前悬停的冰棱早已坠落,此刻正随着城体倾颓在风雪里划出纷乱的银线。
“要塌了……”他咬着牙撑起身体,左肩的伤口在酷寒中冻得发僵,血珠滴落在滑动的石板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晶,又被风沙卷走。
最东侧的城墙终于彻底崩解。数十丈长的墙体如瀑布般坍塌,掀起的烟尘与风雪搅成一团,将天光染成浑浊的土黄色。
沙粒、碎砖、断木混着狼族骸骨的碎片,在倾斜的地面上汇成一股裹着冰雪的洪流,朝着城中心的低洼处涌去,所过之处,积雪被碾成泥水,冰层碎裂如镜。
江澄夜所在的石板突然断裂,他半个身子坠入裂缝,只能死死抓住边缘冻得发硬的石棱。
低头看去,裂缝下是翻滚的尘埃与不断坠落的碎石,隐约能看到更深处闪烁的暗紫色岩浆——那是被城体倾颓撕裂的地底脉络,滚烫的岩浆遇上渗进来的雪水,腾起白茫茫的蒸汽,与空中的风雪纠缠成雾。
倾斜仍在加剧。祭坛顶端的岩石裹着积雪剥落,狼神留下的金色余韵在震颤与严寒中彻底消散,露出下方被血与火浸透的黑色地基,冻在地基上的冰层随着崩裂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整座城像是一头被冻僵的濒死巨兽,每一次颤抖都在呕出体内的脏腑,那些覆着冰雪的雕梁画栋、结着冰壳的信仰图腾,此刻都在这场漫长的坍塌中化作齑粉,被卷入风雪与沙尘的混沌里。
江澄夜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裂缝,扶着一面正在倾斜的石壁望去:远处的城门已被流沙与积雪吞没,残存的街巷一半陷在冻土中,一半被岩浆与尘埃啃噬。古城的轮廓在风雪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扭曲,最终像是被天空与大地同时挤压的冰团,在铅灰色天幕下呈现出破碎而悲壮的姿态——它没有轰然倒塌,而是以一种缓慢的、持续的倾颓,在沙漠的寒冬里完成最后的谢幕。
风穿过断裂的城墙,卷着沙粒与雪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像是在为这座被风沙掩埋千年、又在暴雪里崩塌的古城送行。江澄夜望着那道不断下沉的地平线,突然明白狼神的离去或许早有预兆——当祂的法则不再笼罩此地,当沙漠的寒冬重新接管这片土地,这座被神力勉强撑起的城,终究要还给风雪与流沙。
他的视线再次模糊,耳边只剩下古城倾颓的碎裂声,混着风雪掠过断壁的呼啸,在空旷的沙漠上远远传开,又被更烈的风沙与暴雪吞没。
江澄夜被地动抛起,视野里的一切突然被拉得极近又极远。倾斜的城墙在风雪中迸裂,砖石裹着冰沙如瀑布倾泻,而就在那片混沌的中心,一道淡金色的字迹正从崩碎的地基深处浮起——不是狼族的图腾,不是祭坛的符文,而是两个清晰的、属于另一个文明的字符:
庞贝。
那字迹只在风雪中停留了刹那,像被冻住的火焰,随即就被坍塌的巨石碾碎,混着沙粒与雪片坠入深渊。可江澄夜看清了,那笔画间还残留着被火山灰炙烤的焦痕,仿佛千年前那场覆灭的余温,竟穿透了时空与风雪,在此刻与这座沙漠古城的崩塌重叠。
是错觉吗?还是摄梦人濒死时窥见的、跨越维度的记忆碎片?
他想抬手去抓,指尖却只捞到一把刺骨的寒风。身体随着断裂的石板急速坠落,下方是翻滚的尘埃、岩浆的热浪与暴雪的寒气交织成的漩涡。
古城的轮廓在视野里缩成一个破碎的剪影,而“庞贝”那两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即将熄灭的意识里。
原来如此……原来这座城,从诞生起就带着覆灭的烙印。
风沙灌进他的口鼻,暴雪糊住了视线。在彻底坠入黑暗的前一秒,江澄夜仿佛听见两座相隔千年的城池,在崩塌的巨响中发出了同样的叹息。
他坠入岩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