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神都上下,谁人不知武夷真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一个?
她放着尊贵安逸的郡主不做,执意摒弃父姓,以女子之身考入太医署,凭一身精湛医术搏得“武太医”之名。
她挑战世俗,无视礼教藩篱,我行我素,不知被多少卫道士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了多少句“成何体统”。
可今夜,这个最讨厌被规矩束缚、最鄙夷繁文缛节的人,却对着当今天子,说出了这句她曾经最不屑一顾的评价。
她倒并非真怕裴玠翻窗夜探崔令窈闺房这等惊世骇俗之举会传扬出去,坏了崔令窈的清誉。
以裴玠的本事和他手下离镜司的手段,若还能让这等密事泄露,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若连这点掌控力都没有,裴玠也确实不必再和太后一党争什么亲政大权了。
她真正忧心如焚的,是裴玠此举背后可能隐含的对崔令窈的轻慢!
他是皇帝,是这世间权力之巅的存在。
俗语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要来,谁敢拦?谁能拦?
他想来,谁又能拒绝他的心意?
这份至高无上的权力,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一种不对等的碾压。
武夷真怕的是,正因为这份无人敢忤逆的君权,裴玠此刻可以不顾礼法深夜前来,崔令窈出于种种考量,那或许是情意,或许是局势,或许是信任……总之,在此刻允许他进入了自己的闺房。
那么,时日久了呢?
当最初的情意慢慢淡去,当崔令窈成为他后宫妃妾的一员,某天,他会不会在心底某个角落,觉得崔令窈此举是“轻佻”的?
会不会认为她的应允是不够矜持贵重的?
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这份“轻易得到”而少了那份该有的珍视与尊重?
毕竟,世间多少男子,尤其身居高位者,对太容易到手的东西,往往便失了那份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珍惜!
她更怕的是,这深宫禁苑,红墙金瓦,埋葬了多少女子的真心与尊严?
帝王之爱,本就不牢固。哪怕她和裴玠才是有些血缘关系的表姐弟,可她还是不得不这么想。
昔年的明光夫人难道不得帝王宠爱吗?
最后是什么下场?
今日他因情难自禁便可逾矩至此,他日若情意转淡,或是朝堂之上再起波澜,那时的裴玠,是否还能像此刻这般,毫不犹豫地挡在崔令窈身前?
武夷真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替崔令窈隐隐担忧。
“陛下!您可曾想过,您今夜这一推窗,于您而言或许只是一时情切,无伤大雅。可于温元县主而言,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将自身置于何等境地?
礼教森严,人言可畏!您身负天下,一举一动皆系万民,自然无惧流言。可她呢?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今日您能因等不了便越窗而入,他日若有人以此为由,质疑她的品行,质疑她蛊惑君心,您让她如何自处?
您让她如何面对这世间的悠悠众口?您让她情何以堪?!您口口声声心意拳拳,难道这份心意,竟连最基本的尊重与爱护都吝于给予,要让她承受这等潜在的风险与污名吗?!”
他日自然不会有人敢在裴玠这个皇帝面前嚼舌根,可武夷真还是用这件事来提醒。
她提醒的,不是未来可能存在的流言蜚语,而是裴玠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情意。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充满了对崔令窈的维护和对裴玠行为的强烈不满。
这些话,已经十分逾矩了。
哪怕她是在裴玠势弱之时便忠心跟随他的人,哪怕她与裴玠还有着一层血缘关系,哪怕她的母亲曾为了裴玠的皇位隐忍下许多委屈,裴玠因此对其心存愧疚。
但这都不足以跨越帝王的那重身份。
可是,她不得不说。
她的母亲,荣熙大长公主,端方持重,曾经是神都所有女子心中规矩和品性的楷模。
可最终,在没犯下任何过错的情况下,被枕边人所害。
男人的情意,实在是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今日爱你,明日弃你,都是十分轻易。
这些话,若是以往她不会说。可今日在得知了母亲可能是被害这件事后,她心中总是有些激荡难平。
她记事的时候,便闹出了魏曦若那件事。
在那之后,母亲便再未曾见过武珩。
可如今她在想,在魏曦若之前,在母亲难产伤身之前,她是否也曾在某个花前月下的夜晚,对那个男人动过心?
毕竟,当年的武珩,也是多少神都女儿家心目中的夫婿人选。
而曾经,武珩也是温和对待过母亲的,也曾给她编织过琴瑟和鸣的梦。
在最终,梦很快就碎了。
哪怕身份贵重如母亲,也逃不过枕边人的变心。
更何况温元县主。
她不愿看到那个聪慧温和的女子,成为下一个旁人口中的悲剧。
她欣赏崔令窈在家族倾轧中展现出的沉稳与智谋,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能以柔克刚,保全自身。
她更欣赏崔令窈那份超脱于世俗功利的悲悯与仁心。
她似乎对身边每个待她好的人都心存善念。
犹记得数月前,城郊时疫小规模爆发,太医署派人前往控制时疫,自己便在此列。
崔令窈曾私下找到她,不仅捐赠了大批药材,更亲自参与整理了数份前朝应对时疫的珍贵手札,其中一些精辟见解,连她都颇有所感。
这种东西,比银钱还要可贵,需要花费许多时间精力。
在武夷真看来,崔令窈身上,既有传统世家贵女的教养与风骨,又有超越内宅的眼界与胸怀。
她不想看到那个如明珠般美好的女子,最终被轻慢对待,枯萎死去。
就像母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