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这步棋若落子不慎，与朝臣们苦心维系的平衡与共识相去太远，那些暂时倒向他、因利益或投机而聚拢的势力，顷刻间便会因巨大的失望或无形的压力，重新倒戈，如潮水般涌回太后一方。

这其中的凶险与微妙的权衡，她洞若观火，甚至比身处旋涡中心的他看得更为透彻。

立后从来不只是帝王的家事。

它是一场盛大的押宝，是世家门阀与朝堂重臣向帝王递出的投名状，是他们寻求未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荣华富贵的终极投注。是他们权势版图在深宫之中得以延续的基石。

而裴琰呢？

那一世他登临九五之时，承猷早已崩逝，太后是他生母，甫一登基便主动还政。

裴琰几乎是毫无阻滞地便将天下权柄尽收囊中。

更何况，那几年下来，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对自己的所谓独宠。

她诞下了裴琰所有的子嗣。

崔珺、崔翾，这些崔氏族人在他的刻意提拔下，虽未能将崔氏抬举到顶级门阀的高度，却也稳稳跻身中等世家之列。

如此种种，才使得她要坐上后位时，那无形的阻力被消弭于无形。

在确定自己只有入宫这一条路后，崔令窈就已经接受了自己必将屈居人下的结局。

就算妃嫔是小君，是内命妇，并非常规意义上的妾室。

但对于崔令窈而言，这其中的区别，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没什么不同。

“你可是有中意的皇后人选了？”

崔令窈平静问出口。

裴玠的目光紧紧锁住崔令窈的眼眸。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僵硬，那强行压下的波澜，还有那近乎残忍的平静询问。

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心口发紧。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在摇曳的烛光里，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到了崔令窈的耳中。

“人选？”

他重复着她的话，嘴角扯出一抹坚决的弧度，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专注，一字一顿。

“瑶儿，从没有什么皇后人选。我心中唯一的人选，从来都只有你。”

轰——

崔令窈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唯一的人选”这几个字从他口中如此清晰地吐露出来时，那强行筑起的理智堤坝还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撼动。

酸涩、震惊、还有悸动，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流，汹涌地冲刷着她的躯体。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在微微发麻。

可在一瞬间的悸动过后，震惊、不认同，还是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裴玠！”

她脱口而出，不是陛下，也不是承猷，而是带着一丝惊怒交加的直呼其名。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地表达着她的反对。

“这不是明智之举！这简直是……是引火烧身！”

她深吸一口气，抬眸望进他深邃的眼底，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

“承猷，你的心意，我懂了。这份从心之举，我很珍重。正因珍重，有些现实，我们必须面对。”

她目光坦荡，清晰地剖析着最大的障碍。

“皇后之位，从来不只是你的枕边人。它是朝堂上最显眼的那颗棋子，牵动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和滔天权势。那些倒向你的人，看中的是你亲政后的权柄。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自己人坐上后位，成为他们家族未来数十年荣华的保障，成为他们在内廷的眼线，成为他们在你耳边说话的喉舌。这是他们押注在你身上的最大回报！”

崔令窈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

“我身后是什么？父母早逝，家族倾颓。成阳伯府，如今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崔珺新丧，崔翾辞官，如今爵位也马上要被收回，除了一个县主的空名，崔氏一门，在神都勋贵眼中，早已是明日黄花。我拿什么给这些追随你的重臣一个交代？

他们图什么？图一个毫无根基、无法带来任何政治助力的皇后？

失望之下，人心涣散，倒戈回太后那边，或者干脆另寻高枝，刚刚聚拢的这点人心，顷刻间便能分崩离析！”

崔令窈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这是不容更改的现实。

“太后，还有那些被你夺了权后心怀怨恨的老狐狸们，正愁找不到你的破绽。你立一个家世凋零的女子为后？顷刻间，昏聩、被美色所迷、罔顾祖宗礼法、动摇国本……这些罪名，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一样扑上来！太后一党更会借此兴风作浪，将立后之争演变成对你权力的全面反扑。你的亲政大业，将因我而平添无数波折，甚至可能功败垂成。”

她直视裴玠的眼睛，一字一句，是在说服裴玠，也是在说服自己。

“承猷，我很感激互换一事，让你我的人生都有了不同的可能。而我入宫，是为了做你的刀，为你斩除荆棘。是为了做你的盾，替你抵挡明枪暗箭。是为了助你稳固江山，成就千秋伟业，完成你我上一世都未曾达成的心愿。

而非……

成为你的软肋，成为你的拖累，让你的宏图霸业因我一人而蒙尘受挫，步履维艰！

承猷，这绝非我所愿！也绝非我能承受之重！”

她直到此刻，都是如此冷静。

冷静到，可以毫不犹豫按住自己此刻撕扯的心。

“陛下厚爱，臣女……承受不起。”

她垂眸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