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叛

段争澜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嗜睡。


她在梦中挣扎着,一时是未曾谋面的母亲的模糊形象,一时又是刀光剑影中的血肉横飞。


小公主从记事起便是精力旺盛、争强好胜的性子,平日里睡不到多少时辰,便要急着起来读书、习武,害怕被那些生来便是男子的王兄比下去。


梦中静谧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奢侈,不敢过多沉沦。


如果不去争取,便只能像她的几位姊姊一样,听从父王调遣,像个存活率为零的战士,被推上联姻的棋盘。


可是这次,黑甜的梦乡以一往无前的吸引力留下了她。


“阿澜,阿澜!”


有人硬生生把段争澜从沉睡中唤醒,指尖蘸了清水,轻轻拂过她唇边。


睁开眼,一片昏黑,与梦境中场景别无二致。


就在昏昏沉沉的段争澜以为自己又进入了下一重梦境时,陈元旷握住她的肩膀,锲而不舍地晃呀晃,眼中满是她不太明白的焦灼。


“喝点水就好了,阿澜。”


陈元旷举起一片薄薄的叶片,从溪流中为她舀水,送到唇边。


公主本就有起床气,再加上先前连试三次,精力不济,放在往日,他也舍不得喊醒人。


可是现在情况紧急。


段争澜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怎么突然有溪流?我们回家了吗?”


“没有……没有回家。”陈元旷的话音染上不易觉察的苦涩,把叶片凑得更近一些,试图给她喂水。


“不渴。”段争澜刚醒不甚清明,呆呆地拒绝,鼓起脸颊。


她一副孩子做派,也没意识到陈元旷完全放弃了礼节,只喊她阿澜。


陈元旷只能换哄小娃娃的把式,把盛满水的容器平移举到自己这边。


“阿澜不喝,那我喝了。”遗憾的是,他就连做这个也很熟练。


段争澜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清凉全进了他口中,又有些气闷。


为什么不再问她一次?


“……还有吗?”


“没有了,只剩这一点。”陈元旷继续逗她。


只是掌心攥着什么东西,硌得他生疼。


这一下可把段争澜气得清醒了不少,她从小但凡想要的东西,什么得不到?


怎么现在连口水都不给她喝!


陈元旷盯着她鼓起来的小脸,笑着摇摇头,重新接起一叶清水。


“我说得不对,还有呢。”


他看着公主乖乖地将水咽下去,一点晶莹留在唇边,在隐约的月色下闪闪发亮。


“你怎么了……”段争澜又吞一口,口齿不清,疑惑道。


陈元旷望着她的神情,就好像她抢走了人家多珍贵的东西一样。


她忽然没头脑地同情起这人来,猛地扎到人家脸前,将含着清水的唇贴上对方的。


然后努力地想把水渡过去,却不得要领,急得差点咽回去。


陈元旷明显僵了一瞬,往常叫醒公主可不是这个流程。


但他没有指出这点不足,反而主动打开齿关,让段争澜如愿以偿。


末了还轻轻咬了咬她的舌尖,以此来彻底让人清醒。


等段争澜捂着脸跳到一边的时候,陈元旷展开了掌心。


那里躺着一枚骨哨。


——


夜色四合,陈元旷扶着还晕眩的段争澜,不断往山林深处去。


走到一处陡峭斜坡前,他蓦然停住,手上力道加重。


四周的暗影,从他们来时的方向迅速聚集。


段争澜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就算眼花做梦,也不可能看到段建泽吧!这天杀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昨天不是甩开了追兵吗?


她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匕首,却被陈元旷钳住了双手。


这是……?


段争澜不敢置信地尝试甩开,毫无用处。


不知为何,她一睡之后连手脚都软了,这点力气不过是轻微的推搡。


段争澜将目光在王兄和身旁的人之间,来回轮转。她混沌到痛苦的大脑终于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才是一伙儿的?


她想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连喉咙都是哑的,想大声斥骂,却是徒劳。


恐怕陈元旷在方才的“清水”里,也做了手脚。


一阵砭骨的寒意从尾椎直升而上,段争澜不甘地想用脚踹开桎梏,换来陈元旷毫不留情地一踹,整个人翻倒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满面尘灰呛进口鼻。


随之响起的是段建泽尖锐嚣张的大笑,段争澜五感模糊,这声音穿透力仍依旧。


“哈哈哈哈哈哈,小妹,你也有今天呐?”


“可别怪王兄没提醒过你,抗旨不遵?本王今日就要替先王肃清法治。”


段争澜心一颤,他居然自称“本王”。


她先前的判断没错,传召入宫之时,父王已死,如今段建泽篡位成功,要来清洗手足。


“王上。”陈元旷向段建泽恭敬行礼,替段争澜解释,自己的声线却也有些沙哑,“她见到王上便觳觫战栗,说不出话,恐怕不能口吐狂言了。”


“行啊,你给她喂什么了?听不见小妹求饶认错,真是让孤遗憾。”紧跟着又是一阵狂乱的邪笑。


段争澜往日常常暗讽这王兄神经错乱,不堪大用,这下却只能听他在这里发疯。


简直荒谬。


她干咳几声,绝望地发现那些聚集的重影,全是段建泽的私兵,弓弩箭矢,一应俱全,整装待发。


段争澜忍着酸痛,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却只能支撑起一部分的上身,拉住陈元旷的衣摆不放。


“你是……你是……”


被药物影响而沙哑的声带,像破风箱一般,在“嗬嗬”的气喘之间,勉强被她吐出几个音节。


她心中还残存一些渺茫的希望,也许他会向她解释清楚——


陈元旷蹲下身子,好心地帮她续上。


“我是王上派来的细作,澜君。”


他将自己的衣角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抽出,末了还拍拍身上尘土,留她一人陷在脏污烂泥之中。


陈元旷直起身面向段建泽,朗声道:“如此昏聩无能,你怎么可能违抗王上呢?”


段争澜勉强仰起头,看见他垂在神色紧握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不,也许只是她在发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十余岁便被她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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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的少年,怎么会与段建泽有关呢?


难道他是在这些年里与其暗通款曲,而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还视陈元旷为最信任的心腹?


如果这样,那倒也当得上陈元旷所说的“昏聩无能”了。


段争澜紧闭双目,不愿让风沙钻入眼中。


她有实战的自知之明,上百精兵,对一个浑身乏力连话都说不出的人……她还背对险坡,身旁一个叛徒。


这是必败无疑。


只是她还想努力站起来,站直身子。


段争澜绝对不能跪着死。


她双手抠挖深陷进地面,用尽毕生力气也没能重新找到支点。


而且好脏,不要这么脏。段争澜迷茫的眼神有一瞬聚焦,万分嫌弃自己此时裹着的这身衣裳。


全是灰,全是泥……


不知为何,身前的阴影一直没有移开。


段争澜努力了多久,他就在那杵了多久。


斜影在地下,被月光拉得很长,连影子也是垂着头。


久到连尽情猖狂大笑的段建泽都停下来,不满道:“陈元旷,你干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欣赏欣赏围猎。”


“王上,臣有一计。”他毕恭毕敬地答,影子的头垂得更低,仿佛要栽到尘埃里。


“哦?都道你陈元旷点子多,说来听听。”


段建泽来了兴趣,他对折磨人的创意向来是来者不拒——只恨其少,不嫌其多的。


“众人围猎固然赏心悦目,但这都是王上秋猎能见到的场景,不是吗?”


“……臣昨日耽搁,正是查探到附近有狼群。今日良辰难得,若作兽口分食,岂不更美?”


仿佛为他作证言一样,月下果真闪出狼影,在斜坡下徘徊聚集,从一只两只,直增到数十只,眼冒绿光,饥肠辘辘。


但这话别说让手握弓箭的暗卫队听了面露难色,连段建泽都反应了一下,这才抚掌大笑。


“好好好,好得很!”他绝口称赞,又装腔作态地询问,“小妹平日里究竟如何苛待你们了,让爱卿心中如此不平呢?”


“君主无德便是死罪。此人刻薄非常,又好高骛远,跟随者永无出头之日。若无王上青眼,臣也会同她一样葬身狼腹。”


不知是否由于段争澜感官扭曲,在她听来,陈元旷的声音透着股怪腔怪调的低沉。


明明脸上堆笑,听着却比哭还难听。


同样的声音,在段建泽这里却悦耳得多。


“好一个无德死罪!”段建泽挥手撤下精兵,只派其中一纵队上前动手,“那就依你说的,把她扔进去!”


段争澜伏在地上的身躯,就这么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左右两人为了要讨王上欢喜,还特意寻了那狼群最密集的方向,卯足力气将她推下山坡。


段争澜在剧痛之中抱紧后脑,一路磕绊下来,身上青紫一片,脑中却越发清明。


在到达坡底之前,她眼前闪过几双眼睛,云豹的、灰野兔的。


睁开眼睛,站起来——她对自己说,同时猛然将双手往坡上一嵌,堪堪慢下速度。


段争澜睁眼,看到坡上无数个鬼魅般的暗影在等着享用自己的血肉,甚至比坡下野兽还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