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折春枝蝉不知雪

第352章 其余人的情意,于我不过是负累

裴桑枝抬眼望去,只见宴礼眉眼含笑,看似温润如玉、谦卑和善,言行举止皆恪守圣人之训,可她心中却控制不住的生出重重疑虑。

她并不清楚宴礼上一世的结局如何,却清楚的知道其妹宴嫣的结局。

宴嫣之死,震动了整个上京城。

那一年,三月三上巳日,元和帝为示与民同乐,率一众亲信官员及家眷登上城楼,共赏万家灯火、漫天焰火。

宴大统领身为陛下伴读、圣心所寄的禁军统帅,自然位列其中,其妻儿亦随行登楼。

烟花绚烂,绽亮夜空,亦迷离了人眼。

就在那一刹那,宴嫣自城楼一跃而下。

万民惊骇,皆视之为大不祥;百官惶惧,元和帝亦勃然大怒。

上巳佳节,本为临水祓禊、驱厄迎吉之时,却生如此惨剧。

此后,据说宴大统领因宴嫣之死备受打击,又遭言官连连弹劾,被元和帝免去禁军统领一职,赋闲家中。

后来,元和帝终究念及少时情谊,重新起用宴大统领,授一闲职,使其勉强仍在京中占有一席之地。

再后来……

再后来,她就在月静庵里了。

“宴大公子。”裴桑枝福了福身,行了一礼,直截了当道:“我回京不久,昔日又素有粗陋无知之名,与京中闺秀并无往来。得公子赞一句性情开朗,实在令我意外。”

“然而交友之事,终究要看缘分、秉性与志趣。并非你我在此寒暄几句,便能断定我与宴姑娘是否有缘为友。”

宴礼颔首道:“裴五姑娘所言极是。”

“若改日在下能劝得舍妹出府散心,还望姑娘能拨冗一见。”

裴桑枝心下思忖,是她拒绝得太过委婉,宴礼领会不了吗?

可,无涯终究是宴家人,她总需顾及几分情面,不便直言相拒令对方难堪。

“如有机会,荣幸之至。”

“宴大公子,我初来养济院,尚需多向岑女官请教,实在不便久留。”

“告辞。”

忙碌了一上午的裴桑枝,尚不知宫城中发生的那一幕幕。

若她知晓,恐怕连半分好脸色都不会给宴礼。

整个宴家在她心中,也抵不过一个荣妄。

宴礼薄唇轻抿,几番犹豫,终是鼓起勇气道:“裴五姑娘,在下尚有一问,绝不会耽搁你太久。”

裴桑枝:“宴大公子请讲。”

萍水相逢,仅是初见。以克己复礼、循规蹈矩闻名的宴大公子,如此冒昧相询,当真合适吗?

早知如此,她就烂在屋顶上,与瓦片作伴了。

宴礼何其敏锐,并未错过裴桑枝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耐,却仍继续开口:“在下见姑娘腰间所佩之玉,刻有荣氏族纹,斗胆一问,此玉佩可是……”

裴桑枝打断了宴礼的话,直言道:“宴大公子,不觉得此话过于冒昧了吗?”

“你在那枯树下站了至少一个时辰,无论我做什么,您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之后又特意拦下小吏打听我的身份。我原以为宴大公子会就此离去,未料竟又直接前来恳请岑女官引荐。”

“我不知道你口中“为令妹结交”之言,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我想说,我倾慕荣国公已久,幸得他垂青。此志不移,此心不改。”

“若你字字皆真,全心全意为令妹着想,我愿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致歉。”

“但若你问心有愧、另藏私欲,就请记住我今日所言。我心中唯倾慕荣国公,也只需他的倾慕。其余人的情意,于我不过是负累。”

“还有,我从不信什么一见倾心。所谓一见倾心,若非寻常的见色起意,便是别有图谋或算计。”

“我自知姿色平常,并无令人见之忘俗的资本。”

“因此,若宴大公子当真对我存了什么心思,那便只能是后者。”

“我与你小叔有些交情,本不愿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但我更不能佯作不知,任由你算计于我。”

“与其待到日后反目成仇,不如一开始便坦诚言明。”

“还请宴大公子谅解。”

宴礼的目光微微一颤。

他自幼所处的环境,令他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而裴五姑娘,却是对人心洞察分明。

或许他故作坦荡的姿态,在裴五姑娘眼中,不过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宴礼长叹一声:“裴五姑娘慧眼如炬,洞若观火,在下佩服。”

“然而,姑娘却过于妄自菲薄了。”

“倾世容颜固然动人,可对久困于密不透风之匣中的人而言,鲜活的生命与不敛的锋芒,才真正令人无法移目。”

“为舍妹着想是真,心存私欲亦是真。该是在下向裴五姑娘致歉。”

他是困于匣中之人,向往着匣外广阔的天地,渴望能自在呼吸,更盼有一人能打破装着他的匣子,引他出去看一看人间烟火。

而非与他一同,被困死在这方寸之间。

裴桑枝似明非明,缓声道:“宴大公子,人是活的。若真想打破匣子,方法何止千百?关键在于决心几何,又能豁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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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总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怕东怕西,倒不如安心居于匣中,学会悦纳现状。”

“毕竟,匣子虽是禁锢,却在某种意义上,亦是遮风避雨的庇护之所。”

“正如无人愿做提线木偶,可若无线牵引,木偶又如何能动?”

“宴大公子,我话已至此。”

“也请你好自为之,莫再妄图算计于我。”

否则,她不介意送宴礼一程,让他下去与裴谨澄兄弟作伴。

宴礼:“多谢裴五姑娘指点迷津。”

当真是个果决利落、却不失风度的女子。

其实,他心底仍想冒昧再问一句:是不是因荣妄曾在祠堂大火中救过她,她才如此决意倾心于荣妄?

但他今日已过于冒昧。

更何况,他感觉得到,裴桑枝对他的忍耐也已至极限。

来日方长啊。

目送宴礼离去,裴桑枝眉眼间那抹客套的笑意顷刻消散,转而覆上一层凛冽寒意。

想算计她?

算计她去打破他口中那所谓“匣子”?

她可从不愿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还是这般意图温水煮青蛙似的暗中算计!

宴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啊。

像是关着一群竭尽全力佯装正常人的疯子。

跳不出匣子,就在匣子里一点点发疯,一点点自厌。

要么沦为行尸走肉,要么变成阴郁病态的疯子。

如此一来,只能说明,最病态的恐怕是当家主事之人。

宴大统领……

裴桑枝眯了眯眼睛,渐渐敛回飘远的思绪。

如今,她可没闲功夫扫别人家的门前雪。

她得谋官身……

当年,也不知荣后是怎么走过那骇人的炭火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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