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离

薄老爷子摇摇头,忍着痛,问儿子:“建军,我错了吗?”

“爸,您怎么可能错?”

“呵……”

薄老爷子笑了,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安凤刚说得一句话,她说,这种行径,叫做忘本。

薄老爷子咳得更重了。

“咳咳咳……”

“爸,不然,我让人送您去医院?”

“不用了。”

薄老爷子低下头,目光定定地落在安静身上。

八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安凤的时候,她昂着头,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自信地仿佛她是只凤凰。

但他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

她是一只披上凤凰外皮的山鸡。

八年后,他又一次看见安凤,这一次,她低着头,目光沉滞而静默,心甘心愿地承认她是山鸡。

可这一次,他不敢说她是。

但她到底算什么,他也说不出清楚。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她,终于才有了答案。

她是凤凰,是一只被人踹进泥沼,践踏成山鸡的凤凰,但这只山鸡,在今天晚上,涅槃成凰了。

“咳咳咳……”

“爸,您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薄老爷子压下胸腹间的痛楚,张开嘴巴想要回答安静,但,安静早已经低下了头。

她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她的目光对上了祁思汝。

“祁小姐,你今天能站在这里,颐指气使地骂我低贱,靠得不是你,靠得是你沾过泥泞的父辈。

你蔑视我,就是在蔑视你的先辈,蔑视所有在人世间平凡活过、正在平凡活着的每一个普通人。

等哪一天你坠落泥淖,失去父辈的庇佑,也成为一个普通人,却依旧能在人世间活得光鲜亮丽。

那个时候,我欢迎你来嘲笑我,待到那个时候,不管你怎么笑我,我都可以横在地上,任你笑。”

“呵!”祁思汝昂起高傲的头颅,不屑反驳,“安凤,我不是你,我永远不可能落到这种地步。”

“希望吧。”

安静笑了笑,放下话筒。

她带着无所谓的浅笑,走到冷子明的面前。

“冷二少,帮个忙,好吗?”

“什么?”

“请伸手。”

“哦。”

冷子明乖乖伸出手。

“小凤凰,你不会要打我吧?”

“二少说笑了。”

安静笑着解下了耳环、项链、手镯,和戒指,她把耳环、项链、手镯和戒指放到冷子明的掌心。

“麻烦二少,帮忙把这些,归还给薄家。”

冷子明看在铺在掌心的昂贵珠宝,忽然觉得自己捧住的不是珠宝,而是一堆能烫死人的火山石。

“不,小凤凰,你把东西收回去。”

“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我没有资格收回去。”

“谁说不是你的?这些都是薄太子送给你的,既然他送给了你,就是你得。”

“不,珠宝不是我的,薄总也不是我的。”

“不,不是的——”

冷子明急忙摇头,摇着摇着,他的眼角滚下一行泪。

“二少,你哭什么?

你说过的,薄总遇上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现在,这场霉运要结束了,你应该笑,放声大笑。”

笑?

他怎么笑?

2000年,他跟着薄景言去了临安。

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很讨厌。

他认为她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就算薄太子一而再再二三地提醒、甚至告诫他,说他不懂安凤。

可他从来不相信。

他觉得薄太子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喜欢上一个狼心狗肺的低贱女人。

现在,这个低贱的女人终于认清自己,要走了,他为什么笑不出来?

“二少,你保重,我走了。”

冷子明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像十一月在帝豪重逢的那一天,勾起十五度的唇,弯下四十五度的腰,恭敬地朝他欠了一个身。

然后,她低着头,弓着身,卑微又恭顺地退下高台,高台下的人自然而然为她让出了一条人道。

她站在人道中央,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

冷子明的心头忽然一阵瑟缩,就好像有一只手插进他的胸膛,用力地捏住他的心。

“小——

“小凤凰——”

薄景言追到安静身后。

“你去哪儿?”

安静停下脚步,转过了头。

她的目光温柔、平静,就像她在光棍节的那个晚上,又一次遇见他时,温柔到淡漠、平静到疏离。

“薄景言,我不是你的小凤凰了,现在的我,就是一只落毛的鸡。

我,配不上你了。”

“小凤凰,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

“我知道,可是,我在意。

薄景言,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要重逢?

如果能在分别以后,再也不见,此生不见,那些美好的过去是不是能永远在回忆里,熠熠生辉?”

“你……不想和我重逢?”

“是,我不想。”

老宅头顶的灯很亮,老宅地板的暖气也很热,但薄景言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人丢进了冰冷的荒原。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嘴唇,问出一句。

“安凤,你爱过我吗?”

怎么会不爱呢?

如果她不爱他,又怎么可能揣着那么深重的痛苦和无法释怀的过往,和他在人间又走了一程呢?

她爱他。

可她能给他的最深爱意是不恨,不恨他的亲人,不恨高高在上的权贵,不恨冷漠又无情的人间。

她对他的爱,只能到这里了。

再多,就对蹚过八年痛苦的自己,太残忍了。

“就当……没有吧。”

安静带着浅笑,走出了薄家老宅。

老宅外,大雪纷飞。

真冷啊。

她拎起裙摆,想要走下台阶,这是,大门一侧,传来了吕教授焦灼的呼唤。

“安凤。”

“恩?”

“现在的你,叫什么?”

“安静。”

“安静吗?老子曾经在《道德经》里写过一句,上善如水,水利万物而有静,静,是至善之境。

安静,是一个好名字。”

她也觉得安静是一个好名字。

当一切都变得安静,沉默,世界就彷佛走到了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她静默又独孤地活着。

“恩。”

“安静,老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不管你曾吃过了多少苦,你总还是活着。

既然活着,人生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