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番外·江临
那场大火后，江临发现自已眼中除了灰白再也没有其他颜色了。
他并没有为此难过太久，因为他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八岁那年看不见的，还是这场火之后。
八岁以前，他是江家唯一的男丁，被养在主母身边，吃住都在一个院里。
那是他有限的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每日只需要读书，而后和爹娘在一起。
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主母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一口一声娘，只以为那就是他娘。
可是后来，主母有了自已的骨肉，他满心欢喜却又十分心疼娘整日孕吐。
其实，那时候就有了端倪，他只以为是娘怀了孩子，身体不舒服，才会对他不耐烦。
他安慰自已，等到娘肚子里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后，娘身体不难受，他们就能够回到以前。
可是天不遂人愿，弟弟出生了，而他也在那一天得知自已不是娘的亲生骨肉，乃是姨娘所生。
纵使是姨娘所生，可是他始终叫了她这么多年的娘，在他心中她和给予他生命的姨娘都是他娘。
可是主母却不许他再开口唤她娘，原来亲近的娘被冷冰冰的母亲二字取代。
他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变成了庶长子。
他从江家最好的院子搬到了最角落的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就像他的内心一样荒芜。
原本和睦的一家三口，现在还是一家三口，只是那个孩子却换成了另一人。
院子里没有下人，他亲手拔下掉院中的每一株杂草，如同拔掉内心的荒草一般。
他归置院落，如同重新归置他在江家的地位一般。
他找到江家的老人，问他不是夫人所生，那他姨娘呢？
老妈妈避开他的目光，告诉他想要活下去就什么都别问了，只当自已不知道，好好孝敬夫人才是正道。
早在他问话前，他心中就已经知道答案，可他却想着万一呢？
万一他叫了八年的娘不会做得那么绝，万一他们不要他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真心对他呢？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去报复吗？
他想他是个懦夫，竟然下不了手。
万幸他还能读书，江老爷辞退了原先给他上课的夫子，他就去书院读书。
万幸浓烟只是让他看不见色彩，而不是再也看不了书。
“你叫什么名字？”
狗子怯生生地看着江临，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他奶口中的状元公子，“俺叫狗子。”
江临眼神怜惜，弯腰轻轻摸了摸狗子长满虱子的头，“狗子，你祖母为了救我被火烧死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俩就是亲人了，你若是不介意就把我当成你兄长。”
狗子呆愣愣地看着他，眼中缓缓滑过两行泪，“奶。”
江临恨为何死在火场的不是他自已，他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得到过的爱又在顷刻间被悉数收回，他应该火中化为灰烬的。可偏偏有一个人救了他，为了救他还搭上了自已的命。
“少爷，俺跟着你。”
江临脸上带了个欣慰的笑，“好，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叫狗子了，你叫江小好吗？”
“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背负希望太沉重了，我想要让你平凡快乐地生活。”
江临领着江小迎着夕阳走回学院，他不再住在江家了，江家也只当没有他这么一个人。
江小瘦弱但却能吃，再加上他自已也处于长身子的时候。
他不记得他抄了多少本书，也不记得去给别人刻了多少块碑，更不记得给花楼里的姑娘写过多少曲子。
才终于让他和江小不被饿死，才终于让他攒够了上进赶考的银子。
为了省钱，他和江小很早就往京城赶去。
到京城的前夜，天上下起了大雨，他和江小找到一处破庙避雨。
升起火堆的时候，他才发现破庙角落里躺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狸奴。
他把早已经风干的馒头泡在水中，慢慢喂给它。
天晴时，他把狸奴放进他的箱笼中，一边赶路一边找草药替狸奴疗伤。
“好.......”
江小看着狸奴，一时间说不出话，他想说好漂亮，可是这狸奴的眼神太过于威严，让他把话咽到了肚里。
江临没有想这么多，伸手摸了摸狸奴的头，“小家伙，你的伤好了吗？”
狸奴不会说话，只会用它那双碧绿的双眸看着江临。
江临弯了弯眼睛，“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明日给你买些小鱼补补身子。”
江小忍不住说道：“少爷，咱们俩都多久没见荤腥了，还给它买？”
天天馒头配水，吃得他都快变成了一个馒头。
江临转过头，呼噜一把江小的头，“也给你买些肉吃。”
没有等到明日，夜间那漂亮的狸奴就不见了。
不过，江临还是依照承诺买了些小鱼干，放在窗台，又给江小买了些肉，两人分着吃了。
人这一生会死去多少回呢？
八岁被父亲和母亲从他们身边推开时，这是他死去的第一回。
看到心爱之人脸色苍白地躺在自已面前，而他却怎么也唤不醒她时，这是第二回。
噬心蛊发作起来，犹如万虫噬咬，却比不过看着慕青沅的生命逐渐流失痛。
爱人的手不再有温度，而是彻骨的寒冷。
“阿沅，阿沅。”
他一遍遍呼喊，却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鲜血吐了满身，他忽而想起他在书中看到的，关于不死草的记录。
他擦干血迹，踉踉跄跄站起身，“阿沅，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他把慕青沅送去庵堂，把江家最顶级的护卫送去保护她。
他留在江家，日日以心头血浇灌传说中的神草。
他不敢踏出房门一步，出去只会害了他们。
意识从这个世上消散的时候，这是第三回。
预感到自已死亡的那一刻，江临很平静，反而觉得这一日终于来了，他的爱人和他可怜的孩子们终于能换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了，我对不起姨娘，甚至不敢替她报仇。我对不起阿沅，作为丈夫，我没有保护好她。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们，作为父亲，我没有照顾好他们。”
江临的手轻轻摸着不死草的叶子，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小儿子，他甚至没有亲手抱过他。
“大人，我已经安排好了，您可以去看一眼少爷和姑娘。”
江小不忍心见他如此，筹谋了几日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江临却拒绝了。
“难道您不想看他们？”
江临的眼里满是忧伤，“现在的江家就是一个筛子，各方势力都安插了耳目在这里，这世上做过的事情就会有痕迹，我不能为了一已之私害了他们。”
“大人，您难道不想让少爷为您报仇？”
江临喃喃道：“怀着仇恨在这个世上活着，心中只有报仇，他们就不会快乐，他们应该有自已的人生要过。”
他不愿让他的孩子们生活在仇恨中，为了报仇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
这一生他亏欠太多人了，如果有余生，他再来弥补他们吧。
窗外的闪电照亮他手中的匕首，他抬起手，对着胸口划去，亲手剖开自已的心。
“江小，对不起，说好要一辈子当你的兄长照顾你的，我又食言了。你带着我的心和不死草去找明慧，他知道怎么做的。阿沅总会从庵堂出来的，我不能再帮他了，你替我做几件事情，好吗？”
江临断断续续说着，他的眼神逐渐涣散，“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我的孩子们，我对你们是如此绝情，如果有来生的话.....
原来人死了不会变成虚无，江临来到阎王殿里。
阎王问江临还记得原来救过的黑猫吗？那黑猫是他在人间的化身。
“大人，在下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小事，并不值得您记挂于心，本该一笑而过。只是，这世间亏欠我太多，我本是贱命一条，死何足惜？只是我的夫人是无辜的，她因为我，在最美的年华被关在那个毫无人烟的庵堂，用金针吊着一口气，甚至见不到亲生子。我的孩子们没有父母庇佑，在这世道上艰难求生，我于心何忍。”说完，江临一撩衣摆，虔诚地向阎王行了一个大礼，“求大人垂怜，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即使这个机会会让你永生永世都无法做人？”
“我会带着爱她的记忆，在这阿鼻地狱中为她祈祷。”
阎王手一挥，直接带着江临来到另一个地方。
“这是地府最可怕的存在，无边炼狱，你如今还愿意吗？”
江临看到熊熊烈火裹挟着一个又一个人，他们发出绝望的哀鸣声。
江临并不害怕，他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我愿意。”
“即使她以后会爱上别人？”
“我不过是这世间最平凡普通不过的男子，愚蠢又懦弱，能得到她的垂青，已是我莫大的幸运，如何还能强求她呢？在她身边，我用尽全力去爱她，不在她身边后……”
江临凄然一笑，“日后定会有比我更好的男子来爱她。”
江临纵身跳下这无边炼狱，身体在坠落，心却得到了满足。
阿沅，我这一生总是被人舍弃，只有你才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我，我能为你做的事情不多，这是最后一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