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离愁
太子恭谨地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内阁,还能隐约听见大堂中愈发激烈的争吵声。
皇帝笑道:“这儿离你端本宫也近,下午又不用听政,不必跟着朕回乾清宫了,你自回东宫去吧。”
太子拱手:“是,儿子恭送父皇。”
皇帝点点头,踏上龙辇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太子目送御驾消失在宫道尽头,转身慢慢往前走。
礼部尚书张锦荪忽然从内阁匆匆走了出来,看见太子,不得不停下脚步,弯身行礼:“太子爷还没走?”
太子面上挂起和煦的笑容:“这就回去了。张大人这是?”
张锦荪尴尬道:“喝多了茶……”内急。
太子了然,却没有善解人意地放老尚书去官房,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竟然就在这廊下闲聊起来:“赵总河的奏折上,张同知的名姓可是在第二位,看来在济宁做得很不错,真是给张大人脸上添光。”
张锦荪一愣,抚着胡须谦逊道:“太子爷说笑,这都是馥堂上进,他如今是河道府的官员,于老臣倒没什么,倒是不辱没了太子爷的赏识。”
太子摇了摇头,兀自一笑,摆手道:“孤回去了,张大人自便。”
张锦荪正是等不及听他这句话,立刻道:“恭送太子爷!”
回了端本宫,何勤正站在廊下来回地踱步。
太子皱眉:“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何勤看见他,眼睛一亮,大步迎上来,语气有些急切:“爷,大郡主生了热症,从早上就昏睡不醒了!”
太子心烦意乱地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转步往昭俭宫去,走了几步,问跟上来的何勤:“济宁的信来了没有?”
何勤迟疑着摇了摇头:“……或许是路上耽搁了,总是这几日的功夫到。”
太子吐出一口郁气,脚步加快。
大郡主住的小院里,下人们经了去年的那场清洗,规矩好了百倍不止,都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差事,见了东宫最大的主子,屏声静气地行礼。
太子走进主屋,两个女官并教养女史都守在床边,养病要清静,屋里没有其他人。
宫人们跪地行礼。
太子在床边坐下,见大郡主躺在厚厚的被褥之间,额头上敷着一块冷水浸湿的巾帕,小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色,双眼紧闭,一看就很不舒服。
太子伸手试了试她脸蛋的温度,指尖滚烫,他沉声问:“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么就病得这么重?”
女史低头回道:“都是奴婢们看顾不周。近来夏秋换季,天气多变,奴婢们怕郡主冻着了,中午没让脱衣服,没想到下午郡主玩得出了汗,捂在衣服里没散出来,立刻就转成了热症……”战战兢兢地等着太子爷的话。
太子却没有降罪,坐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转过脸:“好生看顾着。用什么药,若是昭俭宫的药库短了,就派人去端本宫要。”说完便起身,朝门外走去。
女史有些不敢置信。她还以为要挨板子,没想到就这么逃过一劫了?磕头谢恩。
跨出门槛,大郡主屋中挥之不去的浓重药味便被抛在身后。
太子步伐有些迟缓。
当年几个太医的诊脉并没有差错。大姐儿身子骨这么弱,看刚才躺在床上病殃殃的模样,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养不活了,又栓不住她母亲的心。
真是无用。
他神色冷淡地出了女儿的院子,余光瞥见远处有人站着,身姿羸弱地朝他行礼。太子认出来那是宋氏。
她犯了错,去年被罚了五十竹板,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了。
宋氏不敢上前,只敢站在那里,目光希冀地望着太子,和绍桢有些相像的远山眉微微蹙起,姿态间尽是楚楚的风情。
太子脚步一动。
他却忽然想起来宣家井胡同里致使他们关系降至冰点的那场争吵。
绍桢眼神冰冷又厌恶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痛骂:“……真叫我恶心!”
他用力闭了闭眼,往端本宫去了。
宋氏方才还亮起的眼睛便黯淡了下去,扶着宫女的手,神态落寞道:“爷连四皇孙也不想见。他都会叫爹爹了,却连爹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宫女劝道:“太子爷是从郡主院子里出来的,娘子不如也去看看?太子爷知道了,兴许下回就往您这边来了。”
宋氏皱着眉,摆了摆手:“大郡主是又生病了,我去看她,带了病气给四皇孙怎么办?再说,之前一日三回地去看她,太子爷也不见回心转意,一面也不来瞧我。算了,回去吧。等郡主好了,我再来瞧她。”
宫女只好应是。
……
济宁的信终于到了。
太子逐字逐句读过,面上看不出情绪。
【七月初五,休沐,家中看书。】
【七月初七,广林寺打醮,染风寒,半月而归。】
【八月初一,傅成穆拜访。】
【八月十六,送别傅成穆。】
【八月二十,衙门办公,逛书肆。】
【……】
全是日常,只没有写明是谁,落款也是空白。
太子独自坐在殿中,秋风从敞开的槅扇中涌了进来,吹得他衣角翻飞,玄色常服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猎猎舞动。
他凝视着书案上的宣纸,窗外摇晃的竹影投在纸上,姗姗可爱。
他为了绍桢的一句“翠竹高洁,我小时候最喜欢竹子了”,才吩咐在端本宫种了一丛的翠竹。
太子缓缓抚摸着虚无的竹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放绍桢离京的后悔之意又涌上心头,太子几乎要克制不住念头,想亲自去济宁见她、带她回来。
但是不行。
他是一国太子,比皇上还难离开京城,拿什么理由去济宁?她治水的差事办得顺畅,也没有理由调她回京任职。
……若不是为了大姐儿,她也不会跟他闹翻,非要离京了。
太子站起身,如困兽般踱了几步,心中满是懊悔和不甘。
自此以后,他几乎不再看望病弱的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