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南流之水定风波(下)

入殓师一职起于南诏,兴于巴州。与中州的人相反,那儿的百姓视入殓师为神职,沟通着人界与地府,维护死者最后的体面。


何田田继承的是她母亲的衣钵。


喜得爱女,作为教书先生的何父眉开眼笑,掌灯翻阅书籍,最终取“莲叶何田田”中的“田田”二字,定下了她的名字。


“哪有女孩叫田田的?真难听。”何母小心翼翼捧着怀中的孩儿,笑意盈盈逗她。


何父像对待蒲公英,生怕女儿散开,极轻极轻捏着她的拇指,笑着说:“咱们女儿白白嫩嫩,以后长大了像水中莲一样亭亭玉立,不好吗?”


他戳戳女儿的小脸:“田田,田田?”


何父笑一声,满眼尽是温柔:“看田田笑了,她定是极喜欢这个名字。娘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何母满脸尽是幸福,没反应过来,宝贝女儿已被相公举起来,何父不亦乐乎地捧着田田举高高。


“你快放她下来,小心别摔着。”何母嗔笑,见田田“咯咯”笑个不停,又改了口:“算了算了,再大点你也抱不动了,现在便尽情抱吧。”


何母一语成谶,在抱不动女儿前,何父死在了战火连天的前线。


何田田五岁时何父便以一介文人之躯被迫离家,不到半年便战死。


战事吃紧,何父本该永远留作异乡的一抔黄土,尸身最后还是在何母的多方打点下回来。


就是这样,也等了整整五年。


面对相公的尸体,何母一点点将他的脸修复成曾经熟悉的模样。


女儿在身旁,她咬着唇不敢哭,怕哭垮了身子,让田田彻底没了倚仗。


何田田缺失的父爱被双份乃至更多的母爱全数弥补回来。温柔可亲的母亲令她总能肆意妄为;慈祥友爱的邻里使她产生入殓师与其他行当没有区别、甚至更尊贵的错觉;总是萦绕耳边的父母爱情让她在十五岁那年,飞蛾扑火般与一穷酸书生私定终身,并在向来依着她顺着她的母亲强烈反对后,义无反顾与他私奔。


她以为,每个书生都与母亲口中的父亲一样。


其实是不一样的,不管是她的爱人,还是落脚的异乡。


在书生的故乡,入殓师被他人所轻贱,与入殓师成双入对的男子,更是被他人所不耻。


书生却没有松开何田田的手,他与她花前月下,许她前程未来。


天真烂漫的何田田付出钱财与真心,等到书生入京赶考一年还未归时,才恍觉自己被骗了——三年毫无保留的付出,到头来他们甚至没有成亲。


那时年轻,将自尊视作一切。她与那些朝自己流露出鄙夷或同情的人歇斯底里地大闹,又因面子不肯回到家乡,辗转去了另一个地方,在那收留了陈苗兄妹,又因此跳入另一个火坑。


流离失所的陈苗对何田田一见倾心,并在知晓她过往后悉心安慰她,许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诺。


何田田再一次信了,因为她等回了从前线九死一生回来的陈苗。那时她想,至少他没有抛弃她。


的确是没有抛弃,却比抛弃还要过分。凭战功在县里谋得一职的陈苗自鸣得意,变了性子,开始看不起何田田这一低贱的入殓师,并为了前途,在县令暗示后把她送了过去。


等何田田回来,已是一月后,她不敢再去想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只想快点逃走、逃走、逃走!


最后一刻,陈苗抓住了她……


与阴沉的天几乎要挨在一块的南水像口油锅般沸腾,猪笼里的陈苗是待宰的羔羊,等着“厨子”们将他投入水中。


在入水的那刻,陈苗进行了最后的挣扎,并不牢固的猪笼在他的摇摆下于狂风中晃动。


“把他丢进去——”


罗云如是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南水两岸回荡。


“噗通”一声,水面上激起微弱的水花,曾经上阵杀敌的战士,悄无声息变成水中又一亡魂,南水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腾,若千军万马,气势磅礴。


一切都结束了。


何田田身形晃了一晃,闭上眼,流下两行泪——她已十年未曾哭过。


“我要回家了,云洇。”


她轻声呢喃:“我要回家了。”


这个视入殓师为蝼蚁的世道,她再也呆不下去,巴州才是她最后的安魂地。


……


按理陈苗虽残未死,县令再如何也不能放任何林之徒动用私法,特别还是浸猪笼这等理应取缔的陋俗。


奈何有心无力,周县令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救治他们之法,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是在得知陈苗死去,当晚他们眼睛真的恢复正常后虔诚拜了拜佛祖,还特意请了大师开坛做法,要让老天开恩将南水县的邪祟一鼓作气除去。


见罗云等人眼睛好了,本还满嘴辱骂声不停的韦鹏刘木匠他们彻底偃旗息鼓,开始按耐不住四处查找偏方,但就是不肯到何家承认罪行。


眼见他们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何县令急得满头大汗,生怕死的人多了传到州府影响他仕途。于是他花重金请了名医来,却还是一样治不了的答复,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暴毙身亡。


他们死时眼鼻口耳均流出黑血,与云洇所说一般无二。


铁了心要将此事压下,刘铁匠等年纪已大的老汉倒好解决,拨了些银两安抚他们家人便也无所谓了。


只这韦鹏的父母,多年来就他一根独苗,亲子死了,韦大娘韦汉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手持锄头摸到何家,要杀了何田田给他们儿子偿命。


哪料何家的门还没摸着,早被陈禾牵来看家护院的大黄立即狂吠起来。


韦大娘一介妇人,自是被吓坏,韦汉子却不惧一区区畜生。


眼见行踪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踹开大门,嚷嚷着让何田田出来受死。


他正要一锄头结束大黄性命,却不知大黄吃了人肉,早与普通家犬不同,凶悍如匹恶狼,扑过去用利齿将他左臂咬了个对穿。


于是等何田田和衣出来,斥大黄松口时,韦氏夫妇已均没了半条命。


仅一条狗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二人再无来时气焰,看到何田田直打哆嗦,脚不沾地地逃走了。


等回了家,请了马大夫简单包扎一番,韦大娘已将行装收好,夫妇二人就此丢下儿子远走他乡。


尽管成了阉人之事已成板上钉钉的现实,亲眼所见韦鹏惨状,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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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兄弟,罗云何林唏嘘不已,甚至觉他们不过是断子绝孙了而已,较之已是幸运。


于是在衬托下,他们诡异地走出了阴霾,生活再次踏上正轨,不过再也不敢招惹何田田与云洇,与刘水生李虎的兄弟情也彻底烟消云散。


历经一月,这场共死九人的大案在何县令的遮掩下就这么草率结束,没透露出一点风声。


唐季扬摇摇头,若在望京,他二哥早没日没夜领人四处搜查破案了。到底是小地方,强龙难压地头蛇,只要县令一句话,死再多人都不算数。


不过也好,他斜眼瞟过云家大门,这倒省去云洇不少麻烦。


看看少爷,再看看云家门口执着敲门的刘水生,唐明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搓手笑问:“少爷,我去将刘水生赶走如何?秦先生让我们等云姑娘上山吃饭呢。他挡在这云姑娘也出不来呀。”


他这马屁拍到了老虎屁股上,唐季扬哼道:“她自个儿有能耐得很,还需要你帮?要不是师父非要我等,我巴不得现在就上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云洇耳中。


轻轻摇了摇头,她面无表情开门出来,本想直接无视刘水生,又想他已契而不舍来了三次,终是对他说:“我没法劝何姐姐留下,你滚吧。”


“不是劝她留下,云洇,你帮我说说好话,让她带我走,行不行?”


刘水生面露哀求之色,眼底尽是乌青,衣着不算整洁,已连续多日忧心焦躁。


他能理解田田不肯再呆在南水县,但为什么不能带他走?


“帮、你?”


说实话,云洇真是已最为疑惑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能让她帮他?


“刘水生?”云洇真真是被气笑了:“如今全须全尾地站在这,你就得意忘形了是不是?青姨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难道你以为我原谅你了?凭什么?”


她冷哼一声,眼神极冰极冷:“就凭你那所谓对何姐姐‘惊天地泣鬼神’的爱?”


“我才、我……”


刘水生被云洇一连串的逼问吓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想反驳,心却往深渊里沉,整个人像被放在烤架上炙烤,极其不舒坦。


他恍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云洇的帮忙,久而久之,自己真的理所当然认为她原谅了他……


乃至如今田田不要他,他甚至厚脸皮至此来求云洇,还以为坚持不懈就能感动她。


……一桩桩一件件,云洇有哪句话说错?


刘水生瞳孔巨震,颓然低下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了拦路者,云洇收回目光,就要与他擦肩而过。


“要是我也成了阉人,你……还有阿婆能原谅我吗?”


刘水生突然问。


声音很低,只云洇能听见。


少女目不斜视,脚步不停:“我素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赎罪,你便该自己想想怎么做。”


说这话时,她已走向唐季扬,明明说着狠话,她冰冷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消融,就连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不知其中关窍的刘水生冷汗涔涔,还道她已想象到自己以死偿命的画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