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截击补给线(八)

截击补给线(八)

古之月和他的兵们,像一群湿透的鬣狗,紧紧趴在一处长满蕨类植物的缓坡后面。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们破烂的军帽帽檐淌下,流进脖颈,浸透单薄的粗布军装,紧贴在皮肤上,带走仅存的热量,带来刺骨的寒意。

每个人的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偶尔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浓重的土腥味、植物腐败的酸腐气,以及自身散发的汗酸和湿布的霉味,顽固地塞满了鼻腔。

坡下几十米开外,一片被勉强清理出来的林间空地上,鬼子的补给队终于停下了疲惫的脚步。

几顶歪歪斜斜的土黄色帐篷在风雨中飘摇,像几朵巨大的毒蘑菇。

几堆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被雨水打压得只剩下可怜的一小簇,顽强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发出“滋滋”的哀鸣,

升腾起带着浓烈松脂味的白烟,很快又被更猛烈的雨势撕碎、压灭。

火光微弱,只能勉强映亮帐篷口附近一小圈泥泞的地面和几个蜷缩在火堆旁、裹着雨布、抱着枪打盹的模糊人影。

营地边缘,两个哨兵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懈怠,他们缩着脖子,时不时烦躁地跺跺脚,靴子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的闷响,枪口也斜斜地指向地面。

“连长!”

小周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湿冷的颤抖,从紧挨着古之月的泥地里传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双四川人特有的、在昏暗中依然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坡下松懈的营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汤姆逊冰冷的握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龟儿子睡得跟死猪一样!

哨兵也瘟头瘟脑!

干吧!冲下去,一梭子全给他突突了!

跟了一宿,毛都没多一根!

还等啥子嘛!”

他话音未落,一只粗糙、冰凉、带着厚厚老茧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他正欲抬起的右手腕子!

力量之大,让小周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急啥?找死啊你!”

孙二狗压得极低、带着浓重河南腔的呵斥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整个身体都紧贴在地面上,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老猎人般沉稳而锐利的光。

“瞅瞅!瞅瞅那堆火!

鬼子冻得跟鹌鹑似的,都挤在那儿烤腚呢!

这会儿冲?

枪一响,全他妈醒了!

咱是来毁他粮草的,不是来跟他们死磕的!”

小周挣扎了一下,没挣脱,脸上涨得通红,雨水都掩盖不住那份急躁:

“那要等到啥时候?

等到天亮?

等到鬼子睡饱了精神头足了再打?

跟了一路,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怕个锤子!

再等下去,老子都要冻成冰棍了!”

“等到丑时!”

孙二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经验,

“丑时!人最困,魂儿都飘了!

这帮龟孙,挑着百十斤的担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又淋了这鬼雨,到那时,天王老子也叫不醒!

咱摸进去,先毁了那些要命的玩意儿,能顺手宰几个是几个!

懂不懂?首要任务是毁!

其次才是杀!

硬冲?

你当咱子弹是刮风逮来的?”

两人的争执声压得极低,但在寂静的雨夜里,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却如同惊雷。

周围的呼吸声都屏住了。徐天亮趴在旁边,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滴,他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赵大虎和赵二虎这对东北兄弟,眼神在昏暗中碰了一下,又迅速分开,警惕地扫视着坡下和周围更深的黑暗。

张爱民抱着枪,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就在这压抑的僵持中,赵大虎忽然动了。

他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碎石,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扁扁的、带着锈迹的铁皮盒子。

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古之月,声音低沉,带着东北人特有的直率:

“连长,给。

最后仨罐头了,肉都长绿毛了,凑合垫吧点吧。

再不吃,明天真得勒紧裤腰带喝西北风了。”

他把罐头塞到古之月手里,又摸索出两个,自己留一个,另一个递给了旁边的赵二虎。

冰冷的铁皮盒子入手,带着赵大虎微弱的体温。

古之月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铁皮上摩挲了一下。

饥饿感如同冰冷的毒蛇,一直盘踞在胃里,此刻被这冰冷的罐头一激,反而更加鲜明地蠕动起来。

“哈!”

徐天亮却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金陵腔调在雨声中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狠劲,

“大虎,瞧你那点出息!

谁说咱明天没粮?

喏——”

他用下巴朝坡下鬼子的营地使劲一努,

“那不是现成的大粮仓?

小鬼子吃啥,咱就吃啥!

不光要吃,还得吃得他肉疼!

让他没得吃!

一会儿干起来,都他妈给老子把招子放亮点!

重点不是杀人,是‘打扫战场’!

罐头、饼干、子弹,尤其是手榴弹,能揣多少揣多少!

听见没?”

他特意加重了“打扫战场”四个字,语气里充满了土匪下山般的豪横。

徐天亮的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众人眼中压抑的光芒。

冻僵的身体里似乎重新注入了一丝热流。

赵二虎接过罐头,用牙齿费力地咬着锈死的铁皮盖,含糊地应道:

“中!整!整他狗日的粮库!”

古之月依旧沉默。他用刺刀撬开自己手中的罐头盖子。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油脂腐败和铁锈的怪异气味猛地窜了出来,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能看到里面凝结着灰白色的油脂和几块颜色可疑的、裹着霉点的肉块。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手指抠出一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冰冷的、带着浓重防腐剂和腐败味道的肉糜在口腔里化开,味同嚼蜡,但他吞咽的动作却异常坚定。

他需要这点热量,需要这点力气,支撑他熬过接下来的生死时刻。

他无声地将罐头传递给旁边的孙二狗。

孙二狗接过来,看也没看,也抠出一块塞进嘴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嚼一块木头。

罐头在十二个人手中缓慢而沉默地传递。

每个人都艰难地吞咽着这最后的、难以下咽的“断头饭”。

雨声依旧,冰冷刺骨,但营地篝火旁鬼子哨兵那越来越拖沓、越来越低沉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沉闷压抑的哈欠声,却如同天籁,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时间,在饥饿、寒冷、雨水和耐心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雨,似乎小了些,从瓢泼变成了连绵不断的细丝,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也从“啪啪”变成了细密的“沙沙”声。

风也停了,丛林里只剩下雨水的低吟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夜鸟的短促鸣叫,更显得死寂。

坡下营地中央那几堆篝火,终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缕缕顽强挣扎的青烟,很快也被雨水无情地摁灭。

整个营地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沉寂,只有帐篷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或翻身时帆布摩擦的窸窣声。

古之月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

他眼中最后一丝疲惫被冰冷的杀意取代。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孙二狗和张爱民的方向,做了一个无声而清晰的切割动作。

孙二狗和张爱民的身体瞬间绷紧。

两人如同两团融入雨夜的泥浆,悄无声息地从缓坡上滑了下去,动作迅捷而流畅,没有带起一片多余的落叶。

他们的目标,是营地东西两侧那两个早已懈怠不堪的哨兵。

古之月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冰锥,穿透黑暗的雨幕,死死锁定着坡下那两个模糊的哨兵轮廓。

雨水不断冲刷着他的睫毛,视野一片模糊的水光,但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决定生死的瞬间。

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过滤着一切杂音——雨打树叶的沙沙,风吹草叶的窸窣,营地深处帐篷里模糊的鼾声和梦呓……

捕捉着孙二狗和张爱民行动时可能发出的任何一丝异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徐天亮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腥涩。

赵大虎和赵二虎兄弟俩,像两尊石雕般趴在泥水里,只有握着汤姆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小周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的微弱声音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突然!

营地东侧边缘,那个一直抱着枪、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瞌睡的哨兵身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草动那种自然的摇摆,而是被某种外力猛地向后拖拽!

紧接着,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附骨之疽般贴了上去!

没有惨叫,只有极其短促、被强行扼杀在喉咙深处的“呃”声,像是喉咙被捏碎的鸡蛋壳!

随即是身体沉重地倒在泥水里发出的“噗通”闷响,但被绵密的雨声巧妙地掩盖了大半。

几乎是同时,营地西侧也发生了同样的景象!

另一个哨兵的身影被另一道黑影从侧面闪电般扑倒,同样的闷响,同样的沉寂!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