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颍州夜谈

颍州夜谈

颍州城头的青天白日旗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徐天亮蹲在兵站门口数蚂蚁。

古之月的影子斜斜压在他后颈上,像块化不开的墨。

"班头,这马上都腊月二十三了。"

徐天亮拿刺刀尖戳着冻土,

"灶王爷上天言好事的时辰,咱连口灶糖都混不上?"

古之月没应声,目光黏在街对面酒旗招展的"醉仙楼"。

褪色的酒幡下,半截焦黑的炮弹壳栽在门边当痰盂——那是淞沪会战遗物,弹壳口沿还凝着暗红血渍。

徐天亮顺着目光瞄过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要不...去给灶王爷上炷香?"

他晃了晃空瘪的干粮袋,里头两枚法币叮当碰响。

醉仙楼里飘出混着酒糟味的暖意。

跑堂的拎着铜壶给门口叫花子施粥,木勺刮桶底的声响像钝刀刮骨。

古之月突然抬脚往酒幡下走,腰间三把刺刀碰出金铁交鸣。

"两角洋河大曲。"

古之月把法币拍在柜台上,震得酒坛泥封簌簌落灰。

掌柜的从老花镜上沿乜过来:

"老总,小店没有洋河大曲,只有减冢店酒或者口子窖,而且小店只收现大洋。"

徐天亮半个身子探进柜台:

"睁眼瞧瞧!这可是中央印的法币!"

他抖开钞票上青天白日徽,"够买你三坛..."

"上个月能买头驴,这礼拜换不来二斤麸皮。"

掌柜的烟杆敲了敲墙上告示,泛黄的纸上"拒收法币"四个字力透纸背。

角落里突然传来嗤笑,四个穿灰棉袄的汉子围过来,领头的露出手背税警总团刺青:

"新来的?"

古之月摸向腰间,徐天亮却抢先拎起酒坛:

"哥几个喝什么?今儿我请!"

坛口倾斜的瞬间,酒液在桌面洇出幅破碎地图——上海、南京、徐州,全泡在六十度的辛辣里。

"简冢店酒?"

疤脸汉子蘸着酒水画圈,

"比不上咱老家的地瓜烧带劲!那可是能闷倒一头驴呢!"

徐天亮咂摸着碗沿:

"要论绵柔还得洋河大曲,当年在周家桥..."他突然顿住。

古之月正盯着酒碗发呆,碗底沉淀的糟粕像极了秦淮河的浮尸。

"洋河大曲淡出鸟!"

疤脸拍出枚刻着"40d"的铜钮扣,

"如今咱们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师,要喝就喝简冢店的烈酒!"

酒碗在古之月掌中炸裂。

瓷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桌缝往地上滴,啪嗒,啪嗒,像南京城破那夜的更漏。

"税警总团永不改编。"古之月每个字都带着弹片划过的嘶哑,"孙团长说的。"

酒馆倏地死寂。

门外北风卷着《中央日报》掠过,头版"整军抗战"的标题被泥浆糊住大半。

疤脸突然掀桌:

"孙立人的骨头都能打鼓了!

现在军政部发七成国难薪,双饷?做梦吧!"

徐天亮抄起条凳格住劈来的砍刀:

"七成够买棺材板不?"

条凳腿卡住刀锋的瞬间,他旋身踢翻炭盆,烧红的煤块滚成满地流星。

古之月的刺刀抵住疤脸咽喉时,酒幡突然被风扯落。

褪色的"醉"字盖住满地狼藉,跑堂的蹲在柜台后念往生咒。

"四团一营古之月。"刀尖挑开对方领口,露出溃烂的枪伤,

"你这伤是浦口撤退时叫自己人打的吧。"

疤脸瞳孔骤缩。

徐天亮趁机摸走他兜里调令:

"哟,陈仓整补?这地界往北可是八路..."

"砰!"

枪声震落檐角冰凌。

督战队灰呢大衣闪进门槛,领章上军政部徽记亮得刺眼:

"四十师明日寅时开拔!延误者军法处置!"

古之月收刀入鞘,血珠在刀柄凝成暗红冰晶。

徐天亮摸出薄荷糖盒,里头最后两粒糖早化成褐色的坨:

"班头,你说到了陈仓能给发新棉袄不?"

醉仙楼檐角的冰棱滴着混浊的水珠。

徐天亮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圈,没有洋河大曲的醇香,尽是简冢店的辛辣,在斑驳的桐油桌面上勾出个歪斜的八卦图。

"班头,你说这家仇国恨,先报哪个?"

徐天亮突然把酒碗往"乾"位一墩,

"要我说就像喝酒,先干烈的再品柔的。"

古之月盯着碗底沉淀的糟粕,那里头浮着半片发黑的柳叶——像极了小妹投江时簪子上的翡翠。

他指尖摩挲着三把刺刀柄:

"孙团长说过,国若不存,家如浮萍。"

"可浮萍也得活啊!"

徐天亮把薄荷糖盒拍在"坤"位,

"南京城破那夜,要不是你拽着我钻下水道到下关码头,咱早成玄武湖的浮尸了。"

酒幡被北风掀起,露进一线惨白的日光。

掌柜的缩在柜台后拨算盘,法币在黄铜秤盘上堆成小山,秤砣却始终压不住翘起的秤杆。

角落里传来碗碟碎裂声。

四个伤兵在争抢半块酱牛肉,绷带里渗出的脓血染红了桌布。

"四十师算个逑!"独眼伤兵突然捶桌,"老子的抚恤金还不够买口薄棺!"

古之月的刺刀鞘重重磕在桌沿。

徐天亮却嬉笑着摸出个日式罐头:

"哥几个尝尝这个,正宗的北海道牛肉

。"铁皮罐上"昭和十二年"的钢印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你留着鬼子罐头作甚?"古之月嗓音沙哑得像生锈的枪栓。

"这是李长顺的买命钱。"

徐天亮撬开罐头,腥红的肉块上凝着冰碴,

"蕰藻浜撤退时,他用这个换了五个乡亲过河。"

刀刃切肉的声响里,他忽然压低声音:"活着才能报仇。"

酒碗在古之月掌中咯咯作响:"南京数万冤魂..."

"可活着的就不算人了?"

徐天亮突然扯开衣襟,肋间蜈蚣状的伤疤狰狞可怖,

"淞沪会战我肠子流出来那会儿,想的是巷口王寡妇的阳春面——这算不算家仇?"

掌柜的烟杆敲打酒坛的节奏乱了一拍。

檐角冰棱"咔嚓"断裂,坠在门边炮弹壳里发出清越的鸣响,惊起满室浮尘。

"孙团长带我们守周家桥时..."古之月话头被徐天亮截断:"他喊着精忠报国,可最后被担架抬走时攥着的是什么?"

徐天亮从贴身口袋摸出半张烧焦的照片,"是他妹子绣的平安符!"

酒液在桌缝间蜿蜒成河,分割着八卦图的阴阳。

独眼伤兵踉跄过来讨酒,指着徐天亮胸前的弹痕嗤笑:

"这疤该记在军政部和财政部的账上!说好的双饷..."

"现在家国难薪!"疤脸汉子踹翻条凳,"七十个大子儿,买不起裹尸布!"

古之月霍然起身,刺刀鞘顶住疤脸咽喉:"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疤脸扯开灰布军装,胸口溃烂的枪伤泛着黑紫,

"首都撤退时,36师督战队打的!这他娘叫天经地义?"

徐天亮突然将酒泼向八卦图,酒气蒸腾间阴阳混沌:

"班头你看,这世道早不分家国了!"他蘸着酒水在桌面写"生"字,

"王文章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古之月瞳孔骤缩。记忆里的硝烟中,书呆子胸口汩汩冒血,手指却在地上划拉水文公式:

"潮...汐..."

"他说'活下去'!"

徐天亮突然嘶吼,"用湖南话说的!和赵长庚临终喊的'春妹子'一个调!"

酒幡在疾风中狂舞,褪色的"醉"字拍打着窗棂。

掌柜的哆哆嗦嗦点亮油灯,火苗将满墙拒收法币的告示映得鬼影幢幢。

古之月握刀的手背暴起青筋:"所以你就私藏日军罐头?"

"我藏的是人味!"

徐天亮掀开衣摆,腰间缠着十几个不同制式的身份牌,

"川军的李长顺、桂军的韦大武、东北军的张铁柱...他们的家仇都在这呢!"

金属牌相撞的声响惊飞檐下寒鸦。

不觉间天渐渐的亮了,门外忽然马蹄声疾。

传令兵裹着风雪闯进来:"四十师即刻开拔!延误者..."

"延误你祖宗!"疤脸突然夺过古之月的刺刀,"老子不伺候了!"刀光闪过,满屋烛火齐灭。

等掌柜的重新点亮油灯时,地上只剩滩渐渐凝固的血——从门槛一直滴到长街尽头。

徐天亮摩挲着薄荷糖盒上的弹痕:"班头,你说他这是报家仇还是国恨?"

古之月望向门外纷扬的雪,四十师的队伍正蜿蜒如送葬队列。

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小妹站在队列尽头,发间簪着带血的柳叶。

"活着。"他突然攥碎酒碗,瓷片扎进掌心浑然不觉,"就是最大的国仇。"

夜行军火把连成长蛇。

秦岭的雪粒子往领口钻,徐天亮呵着白气数番号:

"三百零七...三百零八...昨儿还有三百一十二人。"

古之月突然驻足。

雪地里斜插着半截烟枪,滇西翡翠烟嘴泛着幽光——是李长顺的遗物。

前方崖下传来重物坠地闷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又跑三个。"徐天亮扒着崖边探头,"这回是桂军的,瞧这绑腿打法..."

"砰!"

枪声在山谷回荡。

督战队的脚印扫过雪坡,逃兵的血在雪花下绽成朵朵红梅。

徐天亮摩挲着薄荷糖盒上的弹痕:"何必呢,打鬼子是死,回家也是死。"

"不一样。"古之月跟着队列,望向潼关方向,"孙团长说过,税警总团要死得明白。"

队伍前方忽然骚动。

有人扯着嗓子唱起川江号子,调子飘到半截便断了。

徐天亮往嘴里塞了把雪:"班头,听说陈仓往北二百里有..."

刺刀突然架住他咽喉。

古之月眼里映着跳动的火把,像两簇不灭的鬼火:"你想当逃兵?"

"哪能啊!"徐天亮嬉笑着推开刀刃,"我是说往北二百里有羊肉泡馍..."

他忽然噤声。

古之月掌心的伤疤崩裂了,血水顺着刀鞘往下淌,在雪地烫出一个个小坑。

后半夜起了雾。

古之月摸到怀里的水文日志,王文章的血渍在残页上洇出奇异的脉络——像长江,像黄河,像所有他们跨不过去的山河。

徐天亮的鼾声在雾里忽远忽近。

薄荷糖盒贴着他心口,盒盖的弹痕拼出个歪斜的"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