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西飞陇山去

52.结一心同解百年忧

沈厌卿闭一闭眼,将自己捧着那颗滴血人头的画面从脑中驱逐出去。


那颗水蓝色的耳坠仍静静躺在他掌心,像一滴凝聚了几万度春秋的眼泪。


它原属惠王所佩的玉组,是第十块玉佩的碎片。


沈侍读以玉佩为饵刺死惠王时,丢它丢的毫不犹豫。


却在数月后醒来再见它时,犹豫了半晌。


二十二避过小皇帝,为他呈上满匣洗净的碎玉。


这是暗卫间的秘密,暗卫的头领瞒过他们的主子,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


沈厌卿竟也鬼迷心窍,拨拨找找选了一块最晶莹的,命人雕成耳坠。


他对自己说,这是胜者的战利品。


赢了的人,就该获得奖励。


碎玉的棱角被小心斫去,留下一滴圆润的湖水。


挂在帝师的鬓边,一挂就是整七年。


沈厌卿记得,最初那几月,姜孚时常欲言又止地看向他的耳坠。


姜孚猜到了什么吗?


但那都无所谓了,他只是个将死之人,何必追究他的一言一行呢?


他不解释,姜孚也会心,从不问出口。


物件只是物件,故人也只是故人。


时间一流过去,这些东西就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一直收着这东西,只是敬畏惠亲王与明师兄的举止,绝没有其他心思。”


若夺嫡之争有不一样的结果,他们也许也是一对好君臣。


“也是为了提醒臣自己……”


提醒自己做好该做的事,别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明子礼是他的师兄,是第一位赴死的蜉蝣卿。


自他之后十八月五十四旬一百零八侯里,沈厌卿之外的所有蜉蝣卿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沈帝师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知道,权势会腐蚀人心。


自奉德十九年七月,他没有一日不觉得手中握着的权柄滚烫灼人。


好像只要一松开,一扔下,就会把他手心的皮都烧糊粘下。


蜉蝣卿必须要死,因为人心是那样易变……


今日他们还能为自己的主子去死,明日就可能因为贪婪而把刀架到新帝的脖颈上。


他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谁敢保证?!


唯有死亡,唯有获得永远的宁静,才能让保鲜他们永生不变的忠心。


这也是为了他们的主子。


他们站到皇子们身边就是为了阻止他人夺权,自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看见自己变成他们最为憎恨的样子。


沈厌卿的兄弟姐妹们或自戕,或被他了结,死法各异,死前的眼神却都只在诉说一件事:


你会如我们所想那样守诺,对吧?


若你能做到,往后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但如果你背叛了我们一起起过的誓言……


那就诅咒你至死也不能得一日安眠。


沈厌卿恍了一下神。


“提醒臣该永远忠于陛下。”


他的来路是用同胞的血浇铸成的,他不敢回头去看。


姜孚注意到了帝师的异状,俯身前倾,与对方短暂地贴了一下额头。


从前他还小时,老师也是如此安抚他。


“老师一向做的很好。”


姜孚低声道。


他将语气放的又沉又慢,确保他的老师听进了每一个字。


沈厌卿几乎要在这样催眠的语调中再一次陷入困倦,却听见皇帝冷不丁冒出一句:


“所以老师素日佩戴明……师伯的随身之物,不是因为……嗯……心有所属?”


沈厌卿骤然清醒了。


“岂会!”


给他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作为允王府的侍读,敢不敢去爱慕惠王府的门客?


扒着这家皇子的窝,抻着脖子去私通另一家皇子的人?


沈厌卿激灵了一下:


光是想想都太恐怖了。


用不着先帝出手,贵妃杨琼就能先叫来兄弟姐妹一起对他扒皮抽筋,晾在披香苑外曝尸示众。


吃里扒外历来为大忌,明子礼更是他做梦都想撬下去的对手;


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日日谋划着要杀的人动心?


沈厌卿将绢帕团了团,塞进姜孚手里,迅速缩回手。


好像慢上一刻,那戴了七年的旧耳坠就会粘上他,跟着他跑。


“若陛下如此误会,这东西就送由陛下随意处置了。”


“原也是个普通物件儿,没什么好珍贵的。”


“是臣的错,一时贪心,扯出这一团子事来……唉……”


他不是没想过,这块玉也许会成为他私联惠王的证据,或是他与明子礼有所牵连的见证。


但他之所以不摘,是因为觉得那也算是一桩罪名。


——等到姜孚看不惯他,要与他算账时可供提出来的罪名。


沈帝师自从当了帝师,就没有一日不在为自己罗织这样的“功劳簿”,为的也只是给姜孚省些事。


不至于在杀了他之后,背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头。


多沉啊,他不舍得。


结果现在姜孚告诉他,因为这玩意在吃醋???


沈厌卿扶额一阵眩晕,几乎想叫来大理寺把自己抓走算了。


他向来自认算是适应能力强的,丢到哪去都能活着。


结果回的京城好像和六年前不是一个城了,处处都透着诡异,件件事情都叫他无法理解。


姜孚为何会心悦于他???


他是抚养了姜孚,可若是那样,姜孚最多将对母亲的一部分感恩转移到他身上;


孩子难道会,会对自己的母亲产生“那样的”爱慕???


可他确然在姜孚眼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喜悦。


不是先前那种为了安抚他而挤出的假笑,而是货真价实的,属于这个年龄的青年的,因为爱意而产生的幸福。


“不,是我多疑乱猜……”


“扰到老师了,是我的错!”


小皇帝似乎又想来牵他,想了想还是没动,只握住拳放在膝盖上,无声展示着自己的激动。


沈厌卿深深叹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不忍心看自己的学生这幅委屈着的样子。


于是他伸出双手,捧起姜孚的脸,认真望进姜孚的眼睛。


“臣真的不介意再说一次——要臣说多少次臣都愿意。”


“臣心里历来只有陛下一个,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虽不是那样的情分,但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心一意。”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算是臣求陛下:”


“我不疑陛下的心,陛下也别猜我的了。”


他知道姜孚不会杀他,他也没必要再作那些假。


他有真心,他也要说。


姜孚的眼睛亮亮的。


和想象中的对手虚空拔了这许多年河,裁判却走过来,亲口告诉他:


那边本来就没人,你赢啦。


小皇帝再没有一点上位者的架子,欣悦又局促地道:


“我以为,不,我只是怕……怕老师独身这么多年寂寞……”


“寻常人到了这个年纪……”


国舅爷杨戎生二十岁才得子,已经算是公认的迟了;


沈帝师今年三十有二,身边竟没有一个相好。


不娶妻,也不亲近男子——


任谁去想,都容易往心中有挂念的旧人这点上猜。


小皇帝的眼睛眨了又眨,眨了又眨。


好像正为自己荒唐的误会,幼稚的争风吃醋而难为情;


可是,又掩盖不住确认了眼前之人身心都完全属于自己的喜悦。


不是情人间的爱又能如何呢?


那太浅薄,太无趣,太寻常,配不上他与老师。


他的心愿已经实现大半了,他可以长长久久与老师相守,容不下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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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


沈厌卿看透了他的念头,又叹一口气,语气状若随意不经心:


“这就是要与陛下谈的另一件事了。”


旧的伤疤揭过了,在日光下晒过了,就总得看向当下。


“陛下这么多年不开后宫,不纳后妃;”


“如今更是把臣塞进去住,这怎么能行?”


“臣看啊,不如给臣换个地方,找个恰当点的,不出宫去也无所谓。”


“臣既回来了,兴许还能替陛下主持几场选秀,把把关——”


他尽力了,他真的尽力了。


教孩子得循循善诱,他已经努力不要把姜孚的情绪点炸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喜欢,却是第一次劝对方去另寻新欢。


沈厌卿咬咬牙。


没办法啊,这可是皇帝啊。


难道真绝后不成?


他走神间好像又看见杨琼带着杨家老小,要来把他吊起来打……


无论沈帝师如何想,心里确实是做好了皇帝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的准备;


这种事说急却又急不得。


一次不行就劝两次,一天不行就劝一年,总得劝到姜孚动摇的那一天。


出他意料的是,姜孚眼中的笑意一点也不曾减去,反而更盛。


好像对这个问题的出现早有准备,又早有对策。


这素来听话的好学生抬起手,牢牢捉住他的手腕,不叫他将手收回去。


硬生生固定了两人之间这个极亲密,却又极纯净的动作。


“朕不要!”


阔别六年,再加上姜孚懂事修了帝王术以前的几年,这还是沈帝师第一次再听这学生孩童撒娇般的强调。


还用上“朕”字了,头疼啊……


不在他人面前,姜孚竟显出些孩子气来。


他搓了搓帝师的手腕,接着欢欣道:


“我一向觉得,既然心有所属了,就不该再去招惹别的人。”


“管我是平民,是王侯,还是皇帝呢?”


“父皇总说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弄了一后宫的人。”


“我看母后和秦娘娘也都过的不顺心,不遂意呀……”


沈厌卿压住表情崩坏的冲动。


怎么还卖上惨了???


怎么还卖上惨了!!!


谁教的???


谁教的!!!


皇帝童年不顺,十年不得见生母,这事向来没人敢提。


此时他也不敢说什么“过去的都过去了”一类的废话,在这等重量加码下只敢顺着毛捋。


“是,但或许……”


“不——朕以为,不会有人比老师对我更好了。”


姜孚得意道,眼睛笑得只剩弯弯一道缝。


这平日里都面无表情的帝王,现下竟笑得灿烂得几乎要发出光来。


“我很早很早就想通了,老师却今日才问。”


“我既不需要妻子,也不需要子嗣。”


“皇兄皇弟们有那么多孩子,随便挑一个来即位也就是了。”


“何必找人来打扰我们呢?老师?”


沈厌卿知道他是在试图用“随便挑”这种玩笑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仍然忍不住暗暗咬牙:


想这么远?


这怎么劝???


他是临时披甲上阵,姜孚可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做了不知多久准备。


罢了,罢了。


孩子还年轻,总有一天能想通的,不急于这一时……


姜孚见他眉头松下来,知道老师是不会再说他了,得寸进尺攀上去覆住捧住自己脸的双手。


“今晚让我睡在这吧?”


皇帝下了朝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直在狂批折子抢进度。


“——就像我小时候那样。”


“您讲故事,我听着。”


“驻景说文州有另一番天地,我不能去,就要烦您讲给我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