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西飞陇山去

48.未遇客毕竟隐前身

天是墨黑的,水也是墨黑的。


沈厌卿跪坐在船上,细雨朦朦落下。


水雾织成了又稠又密的网,在面上笼着,令他呼吸都十分困难。


船身摇曳,水波轻荡。


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这无蓬的小船就像是一片枯叶。


船头撑桨的人影高而挺拔,看起来好熟悉。


沈厌卿揉了揉眼,用力吸了一口气。


“师兄。”


他唤道。


这两个字太多年不曾对人用过,吐出来都有些锈了。


对方并不回头,只认真划着船,水声一桨一桨地响着。


船下的水暗沉得几近粘稠,呜咽着滚起些浪花。


“我们要去哪?”


沈厌卿四周看看,语调轻快得不像是面对着已死之人。


“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撑桨人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吟唱着。


这声音又年轻又苍老,好像破开了旧日的尘土,穿梭而来;


如翠鸟,如海燕,尖声哭了三千个甲子,将世间的石子都拾尽了,只好呕出心头血来填。


下一刻,那人的头忽然从颈子上落下来。


扑落落,骨碌碌,滚了一路的红。


最后停在沈厌卿面前。


双目阖着,依旧一个字也不答他,一眼也不看他。


沈厌卿把那颗头捧起来,抱进怀中。


又站起来,从无头尸首手中接过桨。


那尸首没了支撑,侧身倒下,落入海里。


水花溅了沈厌卿半身,可他避也不避。


他又想了想,把臂弯中的头颅拎起来,顺着同一个方向丢了下去。


身与头,本就该葬在一处的。


做完了这些,他身心都轻飘飘的,轻快得好像要浮到空中去。


他的衣服上沾了血,又结起盐晶,絮絮的,静静的。


天看起来不会晴了。


依然叫乌云遮着,依然下着雨,依然不见分毫月光。


此间天地,只剩下桨声。


……


“二大人,您别让我们为难,车马本就不能进宫,此时更得验过……”


“小声些!吵醒了人有你受的!”


“查什么查,早上出去的时候不是看过牌子了么?偏你多事——”


沈厌卿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二十二正抠着窗框,伸头出去和人吵架。


又怕声高吵醒他,压着嗓子,低低往外挤着字,怪辛苦的。


他摸起面纱帷帽,一一戴上,扣了两下马车侧壁。


“咚咚”两声。


二十二登时转过头来,兔子似的:


“您醒啦!怪我怪我,我该消停些的!”


她又斜着眼,瞪窗外那人:


“也怪你!到底把人吵醒了,回去告你的状!”


那宫门守卫见状也连连求饶,一个看门儿的,哪禁得起御前暗卫这一状呢?


沈厌卿笑了笑,自行开了门下车去——外面已铺好垫脚的台阶了——朝守卫亮一亮腰牌,自进去了。


二十二匆匆跟上。


进了宫门,走出许多步远,沈厌卿才带着笑意道:


“他也是本分办事,何苦为难他?”


“我也是,竟不小心睡过去了,耽误你的事。”


“下次若再有……直接叫醒我就好。”


他本想说下次不会了,又想到他眼下身体这幅样子,以后类似的情况恐怕也只会越来越多。


唉,左右是姜孚的人,说话明白些也无妨。


二十二紧紧皱起眉——说来也好笑,她本是两道圆圆的眉毛,竟也能像长眉似的绞在一块儿:


“我担心您!”


“这几天连着折腾,您一刻也没好好儿歇过;”


“好不容易闭一会眼睛,睡的也不安稳……”


“方才在车上,您又梦到不好的事了吧?”


沈厌卿神色微动,二十二条件反射般道:


“我只问问!”


“您不愿说就不说,绝没有盘问您的意思!”


沈厌卿转过弯,抄了往披香苑的近道儿,一副丝毫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样子。


“梦见惠王的旧部明子礼了。”


“见了姚伏,这也是难免的事。”


他不隐瞒,也不心虚。


一说出来,就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是曾与这位师兄关系好些,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


如今的境况,一点儿也不许他有私心——再者,这有什么好藏的呢?


他看看二十二。


这是他与姜孚间的传声筒。


虽看起来活泼天真,可能做到这个位置,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虽恭敬奉他一句帝师,可眼睛始终精细看着他的一言一行,转过头去就记录成册,事无巨细,一页页呈到御案上去。


姜孚素来喜欢仔细做事,一丁点儿缺漏也不许有。


他也喜欢。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一脉同承。


披香苑的门可不再审他们了,一路进去顺顺当当。


丰荷沛莲又适时奉上温热茶水及新鲜点心,宁蕖上下打对,忙来忙去。


自从见了二十二在仁王府露的那一手,他就对这小姑娘有了十成十的敬畏小心;


再加上这两天都是她在跟着沈大人,宁蕖这个被指派的反而没事做了,一时间又惶恐起来。


二十二却只管把人送到,别的招呼客套都不理会,拧身就要走。


沈厌卿叫住她:


“劳你回去问问,陛下什么时候有闲?”


二十二惊喜睁眼:


“您想见主上?”


“我回去就说!您且等着——”


无需她打什么保票,凭她对主上的了解,只一句话,御书房的架梁都能自己飞过来。


她知道她被遣过来跟着帝师,不光是为了做事,也是师生二人间关系的一个过渡。


当面不肯说的话,她来传;


背地里仍不敢说的话,她自会看出来,照样传了。


嘻嘻。


她自有分寸。


沈厌卿经这一问,第一反应是答些臣子仰望君恩之类的话,不想却哽住了,半天没作答。


他想见姜孚么?


经过了这两日,这么多的变动,他以为……


或是,这七年过来,他以为……


他是想把那个诺补上,至少将欠的还清,他向来不愿意让债过夜。


——是么?


还是说——


即使他自己揭穿了蜉蝣卿的身份,坦白了这些年的欺瞒,撞破了姜孚对他背德的心意,尝到了这些年荒唐的苦果;


他也仍然、依然、还是、想要见到姜孚?


以什么身份呢?


师长?臣子?奴仆?亦或是……?


他心里乱,心声嘈杂的很,辩不明,听不清。


他做不到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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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澄净,抛下一切过眼光景,一门心思只做一件事了。


上了年纪,果然就会衰退。


所以无论是当年的蜉蝣卿,还是如今的皇帝暗卫,都只要年轻的;


白纸一样,根骨又未长全,满腔热情,说什么都往心里记——


到了他这个年景,思绪体力都跟不上,也只剩下一颗心了。


“确实如此……”


对,对。


心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吧。


“就烦请你传话了。”


沈厌卿做出一个微笑来,和以往的每一个都一样自然。


帘外沛莲正拎着两个小孩儿,悄悄往后面去,要躲过他们再训;


丰荷极有眼力见地转进屋去了,不知是熨衣服还是什么别的事;


宁蕖则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心。


二十二认真点一点头,倒有了几分严肃。


“帝师放心,我一定带到!”


……


这几日算是难为御膳房了。


照常理来说,要他们做几千几百种不重样儿的也未必有多难;


可这几日陛下一令往披香苑送,就只要最新鲜的样式,最好的材料,哪怕从陛下自己的份例里扣,也要抠出这一份儿来;


更别说陛下要是在披香苑用膳,则更是折腾的人仰马翻。


披香苑当下住着的人是谁,至今还是保密的,也没人不惜命敢去好奇。


可只要是个人,就总有喜好,偏爱什么,讨厌什么,总得有个信儿吧?


只要抱着这么个心眼儿,旁敲侧击地一问,就总能半柱香里就得到御前大太监的亲切问候:


“不该问的别问!你有几个脑袋?”


苦哇。


送菜的小太监匆匆查验过,交接过,就准备火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与他交接的披香苑总管倒是和气,面相就是个好心的,他还奇怪,怎么总有人传此人的谣言?


说他不仅与安芰情同兄弟,手段还比安芰更内敛成熟些,不好招惹……


他摇摇头,不愿再多想,问候过就赶紧走了。


宁蕖接过东西,带进去,交给其他人去布菜。


他看得出今日陛下笑得有些勉强,神色里带着不安,说话间总是欲言又止。


他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宫里消息传的快,二十二向上报过帝师身体的事之后,他们也都被知会过了。


不仅如此,还叮嘱他们,平日里切莫提起。


他猜想,这是因为陛下心里难过,又怕提起后一再暗示反而引得沈大人不舒服。不过究竟如何也无所谓,他只照着吩咐办事就是了。


桌上不许上酒,许多寒性的东西也都被剔出去了,计较的十分精心。


沈大人也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说笑,给陛下夹菜了,只各吃各的。


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好像总有什么在空气背后绷着似的。


又要说什么呀?


他知道正事不会在饭桌上提,于是烧水煎茶去了;


待这月的第十三样新点心一上桌,沈大人果然拿出一用手帕裹着的物件:


是一滴水蓝色的玉,顶上镶了银,做成一只耳钩。


沈厌卿拈起它,凝眸朝姜孚道:


“此前答应过陛下要解释此物。”


“而今陛下来了,正是我该守诺的时候。”


姜孚却抿了抿唇,手上攥住了衣服衣角,向前倾身:


“不,我有话想先与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