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西飞陇山去

39.金石殒旧游真似幻

“十七?十七!别打瞌睡了!”


“说说呀,你得了个什么字?”


“人家都说,有名有姓,孩子才算真落地了!”


“今日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得了个新生呀?”


沈十七迷糊了一下,摸出袖中的小纸条,展开来又看了一看。


只这一眼,他心里就像是熨过似的,又温又软。


纸条上的字很草,模样很粗,很有气势,可是无论如何说不上美。


“‘颐’……主上说,这是平和美好的意思。”


“名字是‘厌卿’。”


“‘厌’字取‘满足’的寓意,‘厌卿’就是‘满足之人’。”


“心中既满足了,表情就自然和缓从容——这便是名与字的对应了。”


他觉着,这说法有些牵强。


可因着这是他好不容易挣来的,他就越看越喜欢。


有了名字,就定了主子,就可到他想去的地方去,侍奉他想侍奉的人……


周二十四倚着栏杆,开怀笑着,抱着坛酒打断了他们:


“我也得了一个‘夷’字,‘蛮夷’的‘夷’。主上给的音,教我自己挑的!”


柳五六跺跺脚,朝他那边啐了一口:


“偏你能耐!偏你特殊!”


“让你挑,还挑一个这样丑的字!你这双招子是瞎的也不是!”


“诶——此言差矣——”


周二十四不但不瞎,眼睛还亮的很,此时扬着眉更显精神。他一手抱着酒,一手比比划划起来:


“大殿下单名一个‘齐’字,你们难道不知?伯夷叔齐的旧事,你们难道不知?”


“啧啧,如此搭了一对儿;这样巧,我一见大殿下就可说:”


“‘嗳呀!殿下呀!我们三生有缘!八百年前吃过同一根草呢!’”


他掐着嗓子,故意把语气扭成小姑娘似的,惹人嫌。


柳五六又骂:


“你成了精了!没人治的了你!”


“他两个在山里采薇饿死了,来日你们也学!”


沈十七笑吟吟看着同门间的日常打闹,一点儿要劝架的想法也没有,身侧忽然响起一道沉稳声音:


“伯夷叔齐二位先贤立誓不食周粟,师兄却姓一个‘周’字。”


“子礼以为,此处似有不妥……?”


“但师兄若有其他考虑,便是子礼所不能及的了。”


沈十七转头,眼睛一亮:


“师兄!”


那人朝他点点头,又看向自己所提问的对象。


周二十四跳下台阶,走近了又笑:


“五十六娘,你还笑我!”


“看看,这有人都用上了,端起来了!”


“明九明九,把你那副假正经的样子改一改!知道你家三殿下前途无量,可也用不着你从今天就开始使劲儿啊!”


柳五六横步过来,挡在这边两个人前头:


“子礼师弟用就是俊,你用就是讨打!”


她背起手,转过身,拿出一副考量的样子看向明子礼:


“我听了两个‘颐’字了,你肯定也有。”


“说说吧,哪一个字?”


明子礼一拱手:


“乃是《仪礼》的‘仪’。”


用在面上,与“周夷”重了,容易叫外人奇怪。


因此明子礼虽名字如此,却始终以字行。


周二十四嬉笑道:


“不错!比沈十七那几个破字直白许多!简单大气才是我辈风范!”


“姓周怎的啦?主上姓姜,这不是正正好好的吗!伯夷叔齐扣马劝谏的时候,太公文王也在呀!”


明子礼垂目谦道:


“主上所赐,各有千秋罢了。但不知师姐得了什么名字?”


他又朝柳五六一拜。


绿衣的少女伸手搡他的肩,不许他低头:


“我不学你们,‘一’来‘一’去的。”


“知道的是说‘第一流’,不知道的以为是命多贱呢!取了一窝儿一模一样的!”


“来日被认出来,你们都打成一包,一块儿死去!”


她扬起脸,神色很是得意:


“我和主上争过了,主上许我挑一个意思近的。”


她从怀中摸出她自己那张纸条,高兴地挥了挥:


“今日起,都得叫我——‘矜云’师姐!”


……


沈厌卿向前走。


他踩在血泊里,粘稠的殷红色流过他的脚踝。


一个瘦棱棱的人影立在前面,背着身,抱着一只燕子纸鸢。衣服仍是鹅黄嫩绿,却只衬得她容色愈发灰败。


她听见水声,就半回过身来,眼神飘忽。


“你是个实诚守诺的,我不为难你。你主子仁厚,二郎托给你们,我也放心。”


柳矜云吐出几个轻飘飘的语句。


她的衣袂浸在血里,吸着红,丝丝缕缕往上漫着,像宣告着什么倒计时。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能依着模糊的记忆,向昔日的师姐长鞠一躬。


柳矜云不再看他,转身拖着沉重的衣摆走了。


一动起来,才看出她病得只剩一把枯骨,勉强敷着层皮,再薄的纱披在身上都显得又重又厚。


行一步就咳一声,掩面呕出半口血来。


那血汇进他们脚下,竟像是雨滴落进汪洋里一样不显眼。柳五六又行了几步,渐渐低下身去,倒进花丛去了。


哪里来的花呢?


那燕子纸鸢支在花外,纸面上涂过蜡,一点儿也浸不湿。


血珠自行聚起来,绕开那些金银压过的线,有方有圆,像是把燕子的形貌又描了一遍。


燕子的眼睛瞧着沈厌卿,问他:


走呀!你怎么还停在这里?


一直站在原地,怎么能行呢?


花也催他,花瓣堆癫狂一样涨起来,淹过来,没了他的顶。


再睁眼,他站在长奉山上。


佛门的地方清净的很。没有花,没有血,当然也不曾有过燕子。


沈厌卿按着腰上的剑,往前走。


这皇家寺院中的唯一一个僧人从门后转出来迎他——周夷没剃光头发,却用一条黑布蒙着眼。


到这种时候,他倒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了,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朝新帝师笑:


“进来呀,十七。”


“我的主子死了,眼睛也瞎了,有什么理由害你呢?怎么害你呢?”


“你尽可以搜一搜,这明光寺里,连个带尖儿的东西都没有。”


沈厌卿听见自己平静回道:


“沈某只是来了结旧因果,旁的事情并不关心。”


二十二贴近他耳边,沉声道:


“帝师,迟则生变……”


沈厌卿却跨过门槛,大步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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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夷见他不动手,“嘿”了一声,跟在他后面:


“犹豫什么呢?你是这种人?”


“不过,既然你让我多说两句,我可就问想问的了?


沈厌卿不答。


周夷揣起手,晃了晃。虽然目不能视,他走在院里却一点也不受妨碍,熟练得像是摸过了万次千次。


山路很长,他们一步步走了许久,沈厌卿从未停过,也不回头。


“我们都很好奇,你是怎么处理掉明九的?那小子比鬼都精,习武也习得好,是个扎手的点子呀——”


“啧啧啧,往日里你都装窝囊,护着你那主子,竟是为了最后一鸣惊人。”


“沈十七,看不出呀看不出。”


回应他的只有山涧中的鸟鸣。


周夷闲散惯了,要伸手拍拍师弟的肩,被二十二持刃瞪了回去。


沈厌卿只抬脚跨过正殿的门槛。香烧得太多,熏得他头疼。


他仰头,努力穿过那些缭绕的烟看清佛像的脸。


有风吹进来,勾着冲着,吹散了些。


沈厌卿微微一怔。


“怎样啊?像吗?”


周夷洋洋得意。


沈厌卿叹一口气,慢慢把剑抽出来。大皇子的旧门客避也不避,仍龇着牙笑。


“圣人践祚,乃是天命所归。”


“沈某一介微尘,又怎敢居功?”


“明师兄……人能如何死呢?也就是这样罢了。”


帝师倏然出剑,长袖飞起,利锋穿过周夷的心脏。


剑尖从背后破出,带出一道细细的血,洒在地上。


周夷正脸对着他,抬手摸了摸剑身,于是手上又多出几道沁着血的划痕。


可以想见的是,若是眼球尚在,这人的眼睛一定和往日一样亮的很。


生命正飞速流逝着,周夷几乎要扒着帝师的剑才勉强站得稳。


“咳咳……你真下得去手杀他?真的?”


沈厌卿冷声回道:


“我竟不知,他与你有什么不同?”


周夷搓了搓指间的血:


“按说……我不该……唔!不该多言,但……”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沈厌卿抽了剑,任他倒下去了。


血晕开来。二十二习惯性要上去收拾,沈厌卿却摇摇头:


“尸身寻个地方烧了,旁的就这么放着。”


“?”


帝师闭一闭眼:


“陛下三旬后要上长奉山。”


就留给姜孚看,让他看看自己敬爱了许多年的老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帝师信手抹了把剑,甩去血珠,收回鞘中。


他跨出门去,背后的佛像上正是姜齐的面孔。


这最能代表着同胞间悌爱的大皇子注视着沈十七,无声地送着刚杀尽最后一个兄弟的人。


沈厌卿被日光刺的眩晕,低下头,咳了几声。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愧疚或是悲恸,只有种完成了一切的轻快。


他忽然停住,因为前面出现了个影子。


那人很高,腰间挂着一块水蓝色的玉佩,使他不必抬头也能认出是谁。


于是他仍低着目光,看向石缝里的新草。


“师兄。”


那人语气很沉,听起来心情并不好。沈厌卿却一点也不怕了,他知道死人是不能把他怎样的。


“——你为什么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