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西飞陇山去

17. 拾落蕊信誓述往事

安芰宁蕖都适时退下去,一刻钟后端着茶点回来。


御案前多了一把椅子,皇帝和沈厌卿并肩坐在桌后。二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颇为自然地闲聊着。


那副画像已重新卷起来了,沈厌卿拿在手里摆弄着,将上面的捆绳流苏扎得整整齐齐,系得又紧。不像是在收起画卷,倒像是要封印什么脏东西。


安芰瞧着,陛下的表情因此缓和了不少。


这位御前伺候多年还依然不怎么得要领的年轻大太监不由得感慨:


毕竟人不如故,沈大人在讨陛下欢心一事上经验实在丰富,只两个简单动作,就哄得人眉眼都解开了。


陛下在帝师面前看着也不那么严肃了,不再有意绷着表情,语气又轻又缓,像是小心捧着什么东西:


“老师身体一向可好?您面色比走时红润了许多,文州风水果然养人……”


沈厌卿将手中东西轻轻抛到桌上,做的是个随手不在意的意思,落到桌面却一丝声音也无。


他眉眼弯了弯,看向自己的学生:


“养着养着也就好了。文州不比京城,臣走出几千里、几万里,心也总还是在这挂着的。——陛下倒是越来越有明主风范了,方才我瞧着,整个御书房里竟没一个人敢说话呢。”


“咳,老师……”


姜孚耳尖微红。


若非气急了,他是不愿让老师见到他那副以冷脸压人的样子的。


“圣人有威势,能镇服下臣,这是好事。”


沈厌卿笑眯眯回道,表情是真心实意的欣慰。


姜孚去了些紧张,又垂眉解释道:


“我也并非有意敲打杨家,是他们敏感。兹事体大,不得不小心……“


“臣以为,陛下尽可以放心,便是天下人都各怀异心,杨家也依旧是忠的。一来前朝废帝死在杨家,这就把杨家紧紧捆在我朝运命上了;二是太后娘娘慈爱,一定为陛下铺好了路。当下要紧的事是,不让此事传出去,也不要怀疑杨家。若是陛下您都不信任他们了,谁还能站在他们一边呢?人言毕竟可畏……”


谁还能比他更清楚这一点呢?


沈厌卿慢悠悠说完,抬起眼睛,见姜孚正盯着他,表情里带了点悲哀。


“人言可畏。我知道的,老师。”


毕竟当年京城翻天覆地的震动之下,老师是如何一步步逼到绝路,最终不得不退出京城——他是亲眼见过的。


但老师当时手握那样的权势,明明能……


他有太多的疑惑了,若是一直不问出口,这样积压下去,整颗心恐怕都要被压得无法承受。


姜孚抬头,见沈厌卿那双颜色稍浅于常人的眼睛正温和地看着他,像是能包容他一切的混乱思绪。


说吧,说吧。


我们这样的关系,这样的信任,认识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话不可对我说呢?


姜孚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


“学生想问,崇礼二年您为何主动离开京城,又是用何物与鹿慈英作了交换。”


就从这开始吧。


过去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不能让它们就那样过去,总有一些须得被捉住,沥清,摆在日光下讲清楚的。


……


鹿慈英沏好了茶,将面前两只小盏都倒满。


沈厌卿垂眸,看着水面上一片打着转的小叶,青绿青绿,像是刚从树尖儿上掐下来。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


鹿慈英并不急着回他,而是揭开壶盖,又从一支引流的竹道中接了水,在火上烧起来。室内一时静默,壶口处渐起水烟。


这彩衣的隐士神态沉静,以银拨挑着小瓷瓮中的茶叶,口中轻声道:


“叔颐如此坦诚,竟愿意让我来问。好罢,我领了这份情,自也不会为难你,毕竟来日方长……”


“我自会如实回答。”


“那就烦请叔颐告知,惠王姜十佩,究竟死于谁手?”


“这似乎不只是我自己的事……况且,你既已清楚答案,又何必问我?”


……


所有人都知道,惠王姜十佩死的不明不白;所有人又都知道,向上追溯,这场谋杀必定出自沈厌卿之手。


但这位三皇子死于非命之后,得到的结局竟是追封亲王,长子袭位,食邑二千户——不知该说七皇子是仁厚还是有意折辱,竟在击倒了最有实力的竞争对手,继承大统之后,给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追赏了一个护驾之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三皇子最后带亲卫入朝是要去鱼死网破抢位置的,落败身死实属正常。


可新皇帝竟不追究,还照例厚葬了他,年节仍供香火。


此事实在是稀奇,往上追三千年也未必有一个先例。


因着小皇帝当时年纪尚幼,一般一致认为,后面这个处理方式也出自沈厌卿之手。


由于此人在新帝登基后清除异己的手段实在太过狠辣,惊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实在是没剩下半点好名声,因此人人得出上面那个结论后,第一反应都是破口大骂:


伪君子!不知用心何在!


而后第二反应则是称赞陛下兄友弟恭孝悌双全。


毕竟惠亲王的香火不能白吃,皇帝供了,他们就必须歌功颂德一下。


至于怎么供的,为什么供……


别问,别管,上个朝挣份俸禄而已,何必拿自己脑袋开玩笑呢?


这两种说法日渐演化,越传越极端,最终竟变成了个“皇帝与兄长本来感情甚笃,却被贪权小人蓄意离间暗杀只为挣得从龙之功”的集体印象。


离奇归离奇,朝中没一个人敢提这件事也是真的。


有时候宁蕖都想,关乎崇礼的这几年里,不能说的事情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而且,这些事为什么都围着沈少傅一个人呢?


……


彼时是奉德十九年。


老皇帝没有把这个年号用到下一个整数的福气,病的日日恍惚,管不住自己那些野心炽盛的儿子。


大皇子剃发出家去了;二皇子出身不好,不具资格;六皇子早夭;其余的或是早早出局,或是太小……挑挑拣拣,打到奉德最后一年,竟很是简练地只剩了三皇子姜十佩及七皇子姜孚两人。


三皇子的母亲出身世家,其家族横跨四朝不倒,代代都有子弟入朝为臣,贵女嫁入皇宫。


时间一长,竟有了“皇帝倒插门他们家”的说法。


至于被说成上门女婿的皇帝们心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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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不在这群上古贵族的考虑范围之内。


可以想见的是,这家人既打压不得,又不可给太多青眼,以免哪天自己的屁股或是脑袋就挪了位置,而且再挪不回来。


但三皇子着实天资过人。


三岁就能写诗作赋,五岁能读懂讲治国的文章再发议论,八岁时骑射的水平已经比得上军中的百户——人人都说,这是上天赐大楚的帝王之才。


何不如就打破四朝八百年的旧例,把那至上的位置传给他呢?


眼见着自己年事渐高,接下来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上面的两个又不肯接手;老皇帝纵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考虑这个身份有点烫手的三儿子。


但就在姜十佩九岁这年,其母家正准备宠辱不惊地迎来家族八百年几十代第一个皇太子时,发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杨家杨琼的儿子学会说话了。


当年以蓍筮之术卜明天下大势的神女,生下的孩子也与平常不同。


都道“贵人语迟”,姜孚直至三岁前还没有学会说一个字,只会咿咿呀呀;可生辰时一见父皇,竟连贯说出十几个字的长句。


小皇子当时说了什么已不可考,唯一可知的是龙颜大悦,回去后重赏了其母妃杨琼,此后再不提立太子的事情。


局势大为变化,小小的七皇子姜孚一时竟成为了脍炙人口的话题:


其母十二岁时能通天命,令杨家举家富贵;如今小皇子尚在襁褓,竟能靠一句话截下三皇子的太子之位。


可见天爷确实有所偏心,有些福气都一股脑地往杨家灌。


许多人向忠瑞侯道喜,说他妹妹定然要深得圣宠了,杨家的地位也将水涨船高。


杨戎生却关上门,不收一点儿礼物,天天躲在家里擦汗:


杨家还要怎么高?


再高的话,威胁到先帝的位子,或许就可一起去地下和那些开国的公爵们喝茶了,他爹搏命换来的位子也要断在他手里了。


杨戎生看了一眼将满周岁的大儿子,痛心疾首: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想要给琼姐儿通信,又怕被圣上猜疑,被同僚说是矫揉造作。堂堂二代忠瑞侯,只能称病不出,天天窝囊在家里钓鱼。


好在作为杨家这一代的希望,杨琼并没让家里失望。


新晋的贵妃娘娘不仅没有借此固宠,反而合起宫门念起佛来,并且上奏先帝:


妾年幼时即失去母亲,因此也不知该如何抚育孩子。请陛下多赐些宫人,在披香苑中划出一片别院单独养育教导,让这孩子能在圣恩眷顾下长大。


奏罢竟真的当日就在自己宫中定下了别院的位置,令人即时动工。


仅一墙之隔,贵妃居然不去探望,只将自己的居处改作佛堂,日日香火缭绕。


同处一宫,却落得母子分离的结果。


谁看了都说,杨琼此举太过谨慎,会不会矫枉过正尚未可知。


且,母子情分乃是天伦,如此强行割舍,谁知七皇子长大会不会怨恨母亲?


再者,先帝本就因为大皇子笃信佛法不肯接权闹的头疼,贵妃偏偏也选了释家,这不是触圣人的霉头么?


避宠的方法有千万种,为何偏要选这最不聪明的?


但杨琼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