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善终西飞陇山去

8. 银灯夜雪烛照赤心

沈厌卿一合上眼就沉进了梦里。


漫天的雪压下来,积成一样的深浅,没有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虽然是梦,他却很清醒:


文州是不下雪的,他没去过别处,因此这里是京城。


京城是该有朱墙黛瓦的,在哪里呢?


他举目四望,然而周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视线透不过雪花,脚下也愈发难行。


风刀霜剑割得他无法忍受,身体从里到外都泛着冻透了的疼,又僵又慢,像是有冰锥一下下地戳刺进后颈。


雪花扑进他眼睛里,灼烧一样,化成水从两颊流下来。


他听见自己口中碎碎地念着什么:


他甘愿的,他情肯的,他本应能忍受的……


不可有怨恨,这都是为了——


在痛苦没过他的极限之前,他忽然完全放松了。


好像肋下抹出两道翅膀来,昏昏然向上浮,忘掉了一切荣辱,一切的幸福和哀怮,一切指天对地许下的盟誓,飘飘悠悠地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要到温暖的地方去。


……


沈厌卿睁开眼,橙黄的灯光融融地铺在窗纸上,窗棂咚咚咚又响了三声。


光里映着个人影,黑乎乎贴在窗前。


可他心里一点儿慌张也没有,就好像对此早有预感,早知道会有人二更来敲他的窗,而且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陛下。”


沈厌卿坐起来,朝着窗那边轻唤一声。


敲窗的声音停下了。


人影僵了一下,沈厌卿竟从那黑乎乎的一团里看出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来。


他下床,赤脚踩在窗前。


隔着窗纸尚能感受到夜露渗进来发寒,也不知窗外那人穿的多少,冷是不冷?


他虚眯着眼,试图从影子上找出一圈毛边儿。


窗外烛火无声闪了一下,好像因为他的迫近有些慌张。


丰荷沛莲领着宁蕖掌灯进来,各自端着衣服首饰,远远站着,不强要他穿。


他把人招过来,要了梳子簪子,利落挽发成冠,口中称罪道:


“罪臣尚未梳洗,有误接驾,还请陛下到正厅招待,罪臣着人去奉茶。”


一番话把罪责全揽到了自己身上,好像完全不介意对方半夜跑来鬼一样敲窗户。


“……不必了。”


沈厌卿贴近窗边,如愿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少年人的音色里少了些童稚的清亮,多了低沉和沉稳。


很好,他想。


这些年没见过了,竟一点也没忘。心里像有个烛捻似的,一听这人的声音就燃起来,再要开口时连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


“并不妨事,沛莲已去烧水了……”


“老师。”


姜孚打断他,又深又重地叹了一声,两个字里揉进了说不尽的复杂情绪。


沈厌卿从中听出种释怀——就好像今夜见过一面,甚至面也没见着,这六年的憾恨就尽可一笔勾销,一分一点儿也不曾怨过。


二更风大,烛焰明明灭灭,人影做了个维护的动作,定在窗前,接着问他:


“您不问我来做什么?……学生冒犯,打扰老师歇息了。”


贵为九五之尊,姜孚仍固执地用着“学生”的自称,将这些天来所有人的疑虑都抹去了——帝王的老师怎么会有错呢?帝王尚且不觉得他有错,谁还能说什么呢?


沈厌卿讶然,还是怕人站在外面冷,尽力省下客套话:


“我本来也睡得不甚踏实,再者,陛下无论何时来我都招待。做臣子的,绝没有因为天色晚就把君王拒之门外的理由。”


因为这是爱重的表现。


沈厌卿把后半句话咽回去,还是觉得此时不好说这么亲密的话。


他请不进来人,穿衣的手也停下了,只静静站在窗前。


姜孚在窗外看的也是他的照影,这些动作不大庄重,没必要时还是省了。


“我……我也睡不好,梦见您了……想到您正在这里,就披上衣服匆匆来了。本来只想远远看一眼……”


看看门,看看窗子,看看屋檐上的琉璃瓦。


看看自己这几年一点一点亲手设计成形的院子,总之是没想过要打扰人的。


可是一凑近,手就鬼迷心窍地搭上了窗沿。


他以往常来这里,桃树李树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荷花也是从御花园里移来,太湖石是去年才突发的灵感。景观日渐成型,唯有主殿的窗框里始终是黑的,一个人也没有住进去过。


许多次午夜梦回,他都见那窗里面闪过熟悉人影……


姜孚想,他只轻轻敲几下,若是老师没醒来,他立刻就走。


他给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他睡不着,做了许多事,明早还要去早朝,累上加累,苦上加苦。既然都到了这地步,只是想做些令自己开心的事情,什么也不影响的,就一定有错吗?


他有许多话想说,现在就想。


沈厌卿像是和他通了灵感,挥挥手让宫人都下去,伸手抚上窗纸。姜孚可见他五个指尖儿最深的影子,漆黑漆黑地印在暖黄色的背景里,像水滴落进滚油里那样清晰:


“贴近些说话,听不清楚。”


这时他们的距离更近,才有了些交情笃深之人久别重逢的样子。


姜孚端稳手中的烛台,依恋地贴近,说出的字又轻又慢,化成哈气附在窗上,沈厌卿甚至隐隐嗅到了他身上龙涎香和薄荷脑的气味。


“……学生怕燎坏窗纸啊。”


姜孚苦笑了一声,沈厌卿几乎能想象到他那副又喜又忧的表情。


眉眼长开了,神态却不会变。姜孚的长相素来给人宽和亲人的印象,好像怎样撩拨也不会动怒,提出如何过分的要求也只会顺从,即使是面带愁容,也只用心中忧虑害他自己而已,绝不让别人有一点不快。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继承了大统。


他有些算不清了,姜孚还有什么心愿不成么?


姜孚若说爱他,已将他接回来见了面;姜孚若说恨他,亦能让他再也走不出这披香苑,既已完全将他这条贱命捏在手里了,姜孚还在犹疑什么呢?


做了天下的君王,就可随心掌控天下的事物,遑论他一个小小的旧臣?


这样浅显的道理,他知道姜孚十几岁时就懂得了。


姜孚因此骗了他,他也因此心甘情愿入瓮,那些道理是他教给姜孚的,他须得小心维持,不可倚仗所谓师长的身份做破例的人。


这算是迂腐么?


但他自己养大的学生,他怎么忍心见其伤心呢?


姜孚有意卖弄着聪明,织了细细密密的网将他黏进去,他也甘愿就这么困在其中;姜孚用心敬重他,他其实也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好学生。


“您为什么要走呢?”


姜孚问过他无数次,今日也如此问了。但年轻的君主似乎很快意识到这是个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没在上面耽搁一秒,很快换了一句:


“老师,倘若有一个人……”


“嗯,倘若有一个人。”


沈厌卿站的很端正,身体前倾,额头几乎要抵上窗纸。


他看着那些令人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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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暖黄色烛光,有些迷糊了,下意识复述着姜孚的话,就像是从前在授课时回答这学生的问题一样。


不过隔了层纸。


他想,怪这窗纸用料太精,否则这样的距离下,他该是能隐约看见姜孚的脸的。


“……倘若有一个人,我想到他时便欢喜,见不到他时就忧愁,喜怒哀乐都随着他一举一动而变,就好像有丝线在心上牵着……那么,我应将这人当做什么呢?”


沈厌卿答不上来。


他想问,或许他应该问,这说的是原先要住进披香苑的人么?


可他不能那样搓磨姜孚的心意,也不敢装的那么愚钝。


那是欺君。


他知道,若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如今姜孚敲的就不是他的窗,问的也不是他。


所以披香苑并没有所谓原定的主人,所以……


“披香苑是为您改的,老师。为的是我心中念着旧日恩情,总想做些什么纪念,没想过真有见到您住进来的这天。若是不喜欢哪处,着下人斫了改了就是,若哪处都不合心意,再与我说……您说什么我都听着。”


沈厌卿张了张嘴,还未及将谢恩的话说出口,又听姜孚说:


“我只求您别怀疑我,我字字都是真心。”


这几个字不朦胧了,一个个重重落在地上,像要敲出响儿来。


灯火一下远去了,窗子暗下来,再没什么光影,只剩下新月的薄薄寒辉。


姜孚走了。


沈厌卿在窗前逡巡两步,这时才觉出赤脚踩在地上的冷。


扔下了一堆让人心中杂乱的话,就这样跑了么?


他既觉得荒唐,又有点恐惧起来——他设想过千百种摊牌的场景,不想姜孚竟直接将整颗心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喉间发涩,想和说句学生尊师重道本是好事,可是说服不了自己。姜孚究竟想做什么?


……姜孚。


他合上眼,眼前仍是少年人十五六岁的模样。


“宁蕖,取我的毳衣给陛下送去。若得了机会就与安公公说一句话,让他劝陛下早些休息。”


明日再想,后日再想,反正受制于人,什么也改不了。


沈厌卿自崇礼二年来,就没有不敢破罐子破摔的事。


连日提心吊胆的赶路已把他耗空了,他现在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就算是皇帝半夜二更敲他的窗,用灯焰照他的影,拿些胡言乱语扰乱他的心思……天塌了也要等天亮了再塌。


小厨房又煮了姜糖水送来,沈厌卿抿了一口,想叫人添些糖往御书房那边送一份。


小孩子爱甜,小孩子长大了也没有不爱甜的道理。


但他很快又想,那么多人伺候着,怎么会少他这一份姜糖水呢?若是他们没及时奉上,就让大太监治他们的罪好了,不干系他的事。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姜糖水辛辣,把方才的寒意都祛去了。


“余下的留着给宁蕖吧。熄灯,我要歇下了。”


灯烛应声灭了,留下满室漆黑。


沈厌卿放下拔步床上的纱帐,掩住了窗户那边的视野。今日就是再有什么神仙鬼怪来敲窗讨封,他也不会开了。


……


姜孚伸手,任安芰把灯罩套回烛台上。


烛泪积了厚厚一层,填满了锁槽,灯罩安不稳当,在风里吹的摇摇晃晃。


安芰识相地一个字也不说,接过灯盏跟着主子回程。


姜孚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了一眼桃林深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


“窗框有些地方被焰火熏黑了,明日着人来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