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大恩如大仇
这份无法偿还、无法超越、如同附骨之疽的大恩,日复一日地啃噬着谢翟安的心,如同滚烫的烙铁,时时刻刻灼烧着他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尊严。它提醒着他的出身,他的卑微,他永远无法摆脱的被施舍者的烙印!崔玿越是光芒万丈,这烙印就越是刺眼生疼!
当报答的路彻底堵死,那么恨,就成了唯一的出口。”
崔玿以为他们是过命的交情,是亲如手足。
但谢翟安或许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后面,却不一样了。
武珩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崔玿死了,所以如今你们只记得他的好,将他奉上神坛。可他若长久活着,结局也未必光彩。他太过迂阔刚直,太过光明磊落。他这种人,根本无从想象,当一个人,尤其是谢翟安这样从最底层挣扎上来,尝尽了卑微滋味的人,一旦被打开了眼界,被赋予了能力,被推到了足以窥见更高处风景的位置。他的心,就再也回不到那个只知感恩、只懂忠义的泥腿子状态了。
他教会了他兵法,也无形中教会了他衡量得失。他教会了他识字,也让他读懂了人心叵测和权力倾轧。
最致命的那一刀,是崔玿亲手递出的,可他却不自知。还记得那场震动神都的庆功宴吗?未及双十的成阳伯,那是为崔玿一人独设的荣耀,勋贵群臣尽数赴宴,连先帝都亲临嘉奖。崔玿自然是那夜最耀眼的星辰。他拉着谢翟安,想让这位手足兄弟分享他的荣光。
可正是那场盛宴,让谢翟安无比清晰、无比绝望地看到了那条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由出身、名望、地位构筑的鸿沟。
当满堂公卿贵胄的目光,带着或好奇、或审视、或不易察觉的轻蔑扫过他谢翟安时,当他们的恭维话语只围绕着崔玿,而他只能作为崔将军的副将被偶尔提及时,你让他如何甘心?”
武珩的目光扫过裴夷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崔玿给了他新生,给了他地位,给了他学识,却唯独无法改变他的出身,无法抹平那份在权力场中因出身而天然存在的、令人绝望的差距。崔玿视他为手足兄弟,可这世间,手足之间,难道就没有嫉妒?没有比较?没有取而代之的念头吗?
你瞧,崔珺不也明知自己的兄长死得蹊跷,可他在尘埃落定后,心安理得地承袭了成阳伯的爵位,享受着崔玿用鲜血换来的荣耀与地位,选择了闭口不言,甚至更积极地参与了对真相的掩盖。
血缘至亲尚且如此,遑论一个被提拔起来的‘兄弟’?
谢翟安懂兵法,所以知道如何配合杭宣谨和北狄在战场上制造疏漏。他懂人心,所以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背叛,知道如何披着悲恸与忠诚的外衣,完美地掩饰自己的背叛,甚至利用崔玿的余荫步步高升。
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连温元县主这个崔玿亲女都未曾发现谢翟安的背叛。崔家人则是选择了闭口不言,甚至主动出手害死了崔玿的夫人和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只留下当年尚且年幼又无法承袭爵位的温元县主作为崔家彰显慈心的工具。
你瞧,不是我害了崔玿,而是崔玿被周围所有人一同推向了死亡。他的同袍,他的家人,都是那把刀。我不过是一个看得更清楚的旁观者,是那个在合适时机轻轻推了一把的人。”
明面上,武珩和崔玿两人并没什么交集。一个是老牌世家,一个是军中新贵,若崔玿长久活下来,或许两人会产生更多交集。
但崔玿死得太早了。
早到他如流星般璀璨而短暂的一生,还来不及与武珩产生更深层次的纠葛。早到世人根本不会想到,在他们眼中毫无交集的两人,曾有过那样隐秘的拉拢与拒绝的试探。
而武珩,看得太清楚了。
他知道杭宣谨或许身世有异,知道杭宣谨和北狄勾结,可他不在乎。
他也知道谢翟安那些阴暗的心思,知道他踩着恩人上位的过往,可他同样不在乎。
北狄的威胁?边境的安宁?在武珩宏大的蓝图里,这些都只是可以利用的棋子。他甚至乐见其乱,浑水才好摸鱼。
同盟者越是卑劣,他越开心。
这代表,他更有把握从人心的弱点去握持住这些人。
甚至,他也知道信王不像表面那么光风霁月。
但是他还是选择投靠信王,为了那份从龙之功,为了他所谓让武家成为第一世家的梦想。
可他却没看清楚自己的命运。
被枕边人背叛,被所有人放弃,成为一颗废棋,这成了他汲汲营营一生的结局。
他看透了所有人的戏码,却唯独没唱好自己的戏。
裴夷真压下心头的怒火,继续按照和裴玠所提前商量过的那般娓娓问来。
当年,他们是如何设计崔玿将军被北狄伏杀的?
三人之间是如何往来的,可有信物或是证据?
他知道杭宣谨和谢翟安多少把柄?
为什么投靠信王,从信王那里得到了多少情报?武珩没有隐瞒。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知道自己翻盘无望了。
所以,自然乐得见盟友们一个个都下来陪自己。
左右,他也知道自己同那些所谓盟友之间的情谊。
比一张纸还要薄。
他们不会为自己报仇,更不会护持武家。
既如此,就一起死。
免得他们来日得了富贵,自己九泉之下反倒是不得瞑目。
“杭宣谨因着姜祁一案,被崔玿盯上了。你以为当初在军中为杭宣谨活动的人是谁?谢翟安倒是有个好夫人,一番急智想将这罪名撇到别人头上。可事情只要做过,想彻底甩干净是不可能的!当年,便是谢翟安为杭宣谨做的这遭设计。他们两个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杭宣谨死,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谢翟安也休想独善其身!
至于崔玿,他在临死前那些时日,其实已经有所察觉了。
他察觉到,他视若手足的好兄弟,或许并不像表面那般纯良忠义。他察觉到了谢翟安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阴鸷,察觉到了他对自己某些决策流露出的不满,甚至可能捕捉到了一些与杭宣谨过从甚密的蛛丝马迹。
只是,崔玿这个人啊……他还是太愚笨了。
或者说,他太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太执着于那份亲手建立的兄弟情谊。
他固执地相信,谢翟安那些异样,不过是因为想要更多的功名利禄,是觉得自己一直被他崔玿压着,心中有些不爽快罢了。他甚至天真地跟谢翟安透露过,等到边关战事略微平稳一些,他就愿意主动卸下兵权,回神都做个闲散的富贵伯爷,好好陪伴聚少离多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把西麓军彻底交给谢翟安。
他以为这样就能满足谢翟安的野心,就能弥合那点兄弟间的小嫌隙。”
武珩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讽刺的叹息。
“可惜啊,崔玿至死都没能明白。谢翟安想要的,远不是他愿意让出的那些功名。相反,他想要退,谢翟安反而更加急迫。因为一旦崔玿真的回到神都,他就再没有彻底压过崔玿的机会了。”
所以,崔玿注定回不去了。谢翟安不会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