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互相猜疑(上)

恒王言毕,目光如炬,沉沉落在了奉国公身上,那视线仿佛带着千钧重担。

该你了!

奉国公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股沉重的无奈感弥漫开来。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整了整朝服衣襟,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出列,躬身向御座上的太后与皇帝深施一礼。

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回禀太后、陛下,微臣循着黑火转运入宫的路线,发现这批黑火,硝石、硫磺配比精纯,威力远超寻常市井私造之物,后经比对,发现这乃是军器监特供西麓军的黑火!

臣顺此线索,秘密提审了军器监数名关键匠人及物料主簿。其中一人,在反复盘诘与证据面前,终于崩溃,交代了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谢家母女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

“此批黑火的制作与入库记录,被军器监主簿王瑞经手修改过。而此人,乃是靖远公当年的军中袍泽,更是先成阳伯崔玿将军麾下心腹亲兵!”

崔玿。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众人心湖中激起千层涟漪。

他已沉寂太久,久到朝堂之上许多新晋官员甚至一时有些怔然,需要片刻思索才能从记忆深处捞出这个名字。而后,方才恍然大悟,这是那位在边关血战殉国的崔将军!也是此刻跪在殿中,那位温元县主崔令窈的父亲!

“十五年前,雁平坡那场惨烈血战,王瑞身负重伤,左腿筋骨尽毁,从此落下终身残疾,再也无法驰骋疆场。是崔玿将军念其旧部忠勇,亲笔为其写下举荐信函。彼时,先帝体恤边关将士,特旨优抚,为许多因伤致残、解甲归田的忠勇之士安排了去处。王瑞便是借此良机,得以进入军器监任职,直至今日。

王瑞交代,他正是得了靖远公府的密信指令,方才利用职权之便,暗中截留黑火、篡改记录,留下了那一份致命的军器监特制黑火。

这份黑火并未直接送到靖远公府,而是被运送到了成阳伯府,负责接收这批黑火的,便是温元县主身边的贴身婢女暮云。

而据微臣后续查证,这暮云其来历亦非寻常,她乃是靖远公府赠予温元县主的婢女!

只是,暮云毕竟是温元县主身边近侍,身份特殊。微臣尚未奉明旨,不敢擅自前往成阳伯府将其扣拿提审。故此,相关人证尚未完全落定。然,现有供词与物证指向已清晰无比,恳请陛下、太后明鉴!”

“陛下!太后!”

谢夫人听到此处,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忙不迭叫屈。

“臣妇一家着实冤枉!臣妇的夫君虽与那王瑞为昔日军中同袍,可如王瑞这般因伤退下,受朝廷安置的老卒,军中何止百千?难道各个都与臣妇夫君有密不可分的瓜葛吗?此其一!

其二,臣妇一家远在边陲为国戍守近二十年!神都繁华,人事变迁,那王瑞回到神都已十数载,靖远公府与他,不过是年节上循例的人情往来,远在千里之外,书信尚且不便,如何谈得上如臂驱使?王瑞在军器监多年,他听命于何人,受谁指使,仅凭他一面之词,岂可轻信?焉知不是他受人胁迫或另有所图,攀诬构陷!”

谢夫人思路渐清,言辞愈发锋利,在看到跪在她一旁的崔令窈后,又忙补充道。

“其三!崔将军忠烈殉国,英魂早逝,只留下温元县主一个孤女在神都!她一介深闺弱质,不能入朝堂,不通晓军务,手中更无半分实权!那王瑞,好歹是军器监的主簿,也算朝廷命官,他如何会甘心听命于一个无职无权的闺阁女子?!这于情于理,根本说不通!

臣妇一家,与信王殿下和两位侯爷,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靖远公府戍守边关,保家卫国,有何理由要行此大逆不道、祸乱宫闱之举?!此乃灭门之祸!更遑论还要用这般带有明显西麓军标识、极易追查来源的黑火?!这岂不是自曝其短,愚蠢至极?!

若真是我靖远公府所为,难道不该千方百计抹去痕迹,掩藏来源?用这明晃晃的军器监特供之物,岂不是唯恐天下不知!此乃疑窦其四!

此人的供词必然存有大大的问题,甚至是恶意栽赃!还请陛下和太后明察秋毫啊!”

康王在一旁,原本梳理清晰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所谓证词搅得一团乱麻。

他本以为陛下今日这场谋划乃是借力打力,将靖远公府的名字稍加牵连,好用以掩饰其真正目标,也就是信王与怀信侯一行人,好让这场清算显得不那么赤裸裸地针对。

虽目前不知怀信侯和平昌侯二人是何处得罪了圣上,但左右这两人也不是陛下这一派的,怀信侯如今和信王也走得颇近,除掉也是一桩好事。

可眼前这奉国公言之凿凿,竟似真握有指向靖远公府的实证?!

陛下难道为了彻底扳倒信王,竟连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靖远公也准备一并折进去?!

这,这这明显是赔本的买卖!得不偿失啊!边关若因此生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下意识地看向跪在殿中的谢夫人。

她脸色惨白,绝非作伪。

靖远公府,难道真的不知情?并非与陛下唱双簧?

康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一股浓重的挫败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甚至夹杂着一丝自嘲的惆怅。

看来当初夺嫡之争自己早早出局,不光是因为年岁上差了一步先机,更是因为,这揣摩圣意、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心眼儿,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啊!

能坐上这个位子的,都是怪物。

“陛下,太后。”

一直沉默跪着的崔令窈,此时缓缓抬起了头。

“既然奉国公查到了臣女的贴身婢女暮云,臣女自认问心无愧,愿即刻将暮云召入宫中,由陛下与太后亲自盘问,或交有司细审,以证清白。”

她说完,从容不迫地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奉国公。

“只是,在召见暮云之前,臣女尚有一问,百思不得其解,恳请奉国公解惑。

敢问国公,据王瑞所言,他是遣了何人,在何时何地,将那批关系身家性命、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黑火,亲手交给了臣女的婢女暮云?

臣女与这位王主簿,素昧平生。他虽是家父旧部,可当年家父在世时,因神都府邸中只有家母等一众女眷,为避嫌隙,只有王家夫人曾依礼数登门拜访过几次。及至家父过身,崔府与王家便也断了往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臣女更是从未见过这位王大人一面。

如此情形,他缘何就这般信任臣女身边的人?若说他听命于靖远公府,与靖远公府有旧,可暮云如今明面儿上却是是臣女身边的人。黑火这等一旦暴露便是滔天大祸的违禁之物,他竟也能放心交给一个素未谋面、毫无交情、且是别府婢女之人?此中关节,实在令人费解。还请国公明示。”

崔令窈的话,令这殿内不少人都有些赫然地低下了头。

如王瑞这等在崔玿在世时拼命和成阳伯府攀关系,崔玿一朝过身便立刻和崔家断了往来的情况,他们见多了,甚至自己做的也不在少数。

就算后面“重拾旧好”,那也是和新任的成阳伯崔珺交好,对于崔令窈这位正经的崔玿遗孤,那是从来不闻不问的。

若不是后面崔令窈得了圣上的看重,得封温元县主,在这神都权贵圈中,谁又会真正将这位失怙孤女放在眼里?她的质问,恰恰撕开了这层虚伪的面纱。

谢夫人见崔令窈有条不理反驳这些所谓证词,也立刻接上。

“正是此理!温元县主所言,字字句句切中要害!暮云虽出身靖远公府,但自赠予县主之日起,便是我府与成阳伯府的情谊,其主便是县主!臣妇敢指天誓日,靖远公府绝未曾指使她接触过什么黑火,更与今日颐光殿之祸绝无半分瓜葛!臣妇不畏与任何人对质,恳请陛下、太后即刻传召暮云入宫!是非曲直,当面对质,一查便知!”

一旁的太后惊疑不定,在崔令窈和裴玠之间反复打量。

不是,这两个人是闹翻了吗?

裴玠今日这桩布局到底是怎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