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年宴(六)

面对崔令仪的得势,老夫人自然是惊喜万分的。

崔珺一去,偌大的府邸仿佛骤然抽去了主心骨。老夫人四顾茫茫,环视周遭,竟连个真正能倚靠商量的人也无。

她如同一株失了依附的藤萝,在崔府这深宅大院的阴影里,愈发显得伶仃孤寂。

她早早押注在崔令仪身上,如今自然盼着这孙女能走得更高、更稳、更风光些。

不为别的,只求三房看在崔令仪的面子上,他们日后对自己这失了依仗的老太婆,总不至于太过刻薄寡恩。

老夫人如今对自己仅存的这个儿子已经没了多大指望,甚至心中已经暗暗有了打算。

若是崔令仪真有福气坐到那个位子上,届时便从崔氏祖地抱个孩子,对外只说是崔翾的孩子,自己放在膝下抚养,看能不能让崔令仪从中周全,将成阳伯的爵位再拿回来。

当然,这些现如今只是老夫人心中的构思,只是看到崔令仪如此争气,短短几个月就拿捏住了信王,更是得了侧妃之位,老夫人的心思又开始动了起来。

至于所谓双胎,老夫人也是心知肚明。

崔令仪子嗣艰难这点,她早就知晓了,这孩子大概率是底下侍妾或是通房的。

只是,信王愿意把这孩子记到她名下,也可见对其看重。

好!不愧是自己的孙女儿!

真是争气!

太后精神头算不得好,在接受了命妇朝拜后,又同几家身份高贵的命妇说了说话,便准备起身回去歇息了。

随侍在侧的,还有恒王妃。

恒王妃是今日入宫觐见者中年岁最长、宗室辈分最尊者,太后自然要格外给这位长辈几分体面,由她亲自陪着离开。

余下的一众命妇们,仪态端方,按品级鱼贯而出,还需移步前往颐光殿,为大昱江山社稷行那祈求国运昌隆的繁复礼仪。

祭告、焚香、诵经、跪拜……一道道规矩森严、耗神费力的仪程走下来,动辄便是两三个时辰。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千金们,也早已是腰酸背痛、香汗淋漓,那些身子骨纤弱的,更是面色发白,几乎要靠侍女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太后虽然看似看重崔令仪,却并没有免了她前去颐光殿祈福,甚至对于许多人来说,这还是一份荣光。

毕竟,太后所谓的看重,也只是看在裴琰的面上,实则根本不把崔令仪看在眼里。

所谓双胎,也并不足以让太后侧目。

当年太后也曾有过所谓的双胎祥瑞,可是否祥瑞,还是得看生下来后的结果。

在太后看来,若是跪没了,那也是她自己福气不够。

况且,裴琰没提这茬儿,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给崔令仪做什么脸面。

崔令仪倒也不在意。

左右她根本没有什么身孕,不畏惧这些繁琐礼仪。

而且,她还颇为期待。

果然,太后凤驾甫一离开,众命妇沿着宫道前往颐光殿的途中,崔令仪便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撑着精巧的宫伞,刻意放缓了脚步。

她一手状似不经意地抚上平坦的小腹,带着一种刻意的雍容与炫耀,缓缓靠近了走在人群中的崔令窈一行人。

“温元县主,真是好久不见。”

她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也硬生生堵住了崔令窈的去路。

裴宝珠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挺身而出,将自己的令窈姐姐护在身后。

然而崔令窈却轻轻反握了一下她的手,那温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道,无声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裴宝珠只得按捺住性子,警惕地盯着崔令仪。

崔令仪的目光如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在崔令窈脸上逡巡,试图从她沉静如水的眉眼间、淡然无波的唇角,捕捉到一丝半点的嫉妒、不甘,或是哪怕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崔令窈望向她的眼神,依旧是那般清冷疏离,如同在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与几个月前在伯府时毫无二致。这份彻底的漠视,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崔令仪心中大半因得势而燃起的炽热火焰。

她怎么可以不嫉妒?

怎么可以不紧张?!

自己如今已是信王侧妃,身份尊贵,还怀有象征祥瑞的“双胎”,未来前途无量!

而她崔令窈,不过是个空有县主名头的孤女!这份落差,她怎能视若无睹?

一股被轻视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崔令仪下巴微抬,语气中带着胜利者的刻薄。

“温元县主当年在府中对我咄咄相逼之时,可曾想过,我崔令仪也会有今日这般爬起来的风光?”

她刻意加重了爬起来三个字,姿态强硬地堵在前路,硬是将崔令窈一行人截停下来,毫不顾忌此举在宫苑之中是否合宜。

她不怕太后知晓,更不怕旁人的眼光。

在她看来,信王裴琰便是她最大的倚仗和底气,足以摆平这点小小的意气之争。

况且,堂姐妹之间言语机锋几句,在这深宫里算得了什么大事?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崔令窈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爬起来?

看来崔侧妃是自认曾有过跪下来的时候了?只是,你是侧妃也好,庶妃也罢,荣辱兴衰,与我崔令窈又有何干系?说起来,侧妃腹中这孩子倒真是好福气。二叔刚刚过身不久,这孩子便恰逢其时地来了。焉知这不是二叔在天之灵,对侧妃这个女儿最后的庇佑与福泽呢?”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送入崔令仪耳中。

“侧妃,可要好好珍惜这份父女缘分,切莫辜负了二叔九泉之下的拳拳爱子之心啊。”

“你——!”

崔令仪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僵住,继而变得一片煞白。

崔令窈这番话,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她最心虚、最不愿示人的痛处!

是了,她入信王府时,生母张氏刚过身不久。为了规避热孝期间不得婚嫁的礼法,老夫人不惜谎称她是外室所生,强行遮掩过去。

张氏的身份可以粉饰,可以搪塞,难道崔珺,她名正言顺的生父,也能被轻易抹去吗?

崔珺新丧,她作为亲生女儿,本该守孝尽哀,低调行事。如今却顶着祥瑞的名头风光封了侧妃,招摇过市,这本身就是对亡父的大不敬!

即便信王因双胎之喜而力排众议为她请封,可落在旁人眼中,尤其是那些恪守礼法的清流眼中,她崔令仪就是不孝、就是薄情寡义!

崔令窈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不仅撕开了她精心营造的荣光表象,更在她脚下埋下了一颗足以动摇她根基的暗雷。

崔令仪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当众揭穿的狼狈与惊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一旁的老夫人遥遥看着,发觉崔令窈似乎处于弱势,忙挪动脚步,想要上来为其说几句话。

却发现,崔令窈的目光,先是颇具警告意味地落在了她身上,而后,又轻飘飘落在了崔令仪身后婢女所举着的伞上。

老夫人的脚步一顿,竟是不敢上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