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休作狂歌老
“严大人,小人刚刚遇到了故交,这才耽误了。”成都的酒楼里,杜甫正在向严武介绍着乐山。
“这是小人的好友李乐山,对小人有救命之恩,竟在这酒楼里遇见,特与大人引荐!”
“既是子美好友,便请与吾等同饮便是!”那严武大人倒也豪爽,命人给乐山加了位子。
除了乐山和杜甫之外,座中皆是达官贵人打扮,且有歌姬、妓女相伴,乐山一下便想起了逍遥馆月红姑娘和传音坊的红线女。
二人一落座,便有妓女靠了上来端茶递水,乐山自从和韦雪分开之后,久未接触异性,不免有些拘谨,再看那杜甫也是正襟危坐。妓女们本就看二人寒酸不愿应酬,如此便转向严大人他们献媚去了。
此时,一位深目高鼻的胡商趋前,双手恭敬捧上一只锦匣,在严武面前开启。锦匣内里卧着一株通体赤红的珊瑚树,烛光下流光溢彩,映照在众人脸上,红得惊心动魄。胡商躬身道:“此乃南海龙宫遗珍,非使君威德,不足以镇此宝。”严武目光扫过珊瑚,又落回胡商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商路通达,你等利市,乃朝廷恩泽,亦是我剑南将士浴血之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般掷地有声。
严武忽而掷杯于案,杯底与檀木相击,清脆一响!满座顿时肃然,只闻羯鼓骤起,声如疾雨。舞姬旋身跃入场中,石榴裙旋开如烈焰,足踝金铃急响,应和着密集的鼓点。
“大人久未来了,搞得奴家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呢!”严大人身边坐着的娼妓大约本城的花魁,不仅人长得漂亮,更是燕语莺声、百媚千娇。
“天子刚册封了皇后和太子,那不得忙着准备献文和贡品颂贺。”严武接过花魁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捏着那张水灵灵的小脸蛋说道,“你可曾咒我了?
“想念大人还来不及,哪得功夫咒你?”花魁娇嗔了一声,扶着严武的杯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子美初来成都,有何事尽管来找我!”严武举起杯子隔空对着杜甫示意道。
“大人厚爱,子美愧不敢当!”
“早知道今天杜郎君会来,我等刚刚真是布鼓雷门了。”刚刚吟诗的幕僚阴阳怪气的说道,“既然子美来了,不如也赋诗一首,让我等见识见识,幸甚至哉!”
杜甫不想沦为这酒席间助兴的角色,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严武,说道,“杜某人现在一介布衣,才疏学浅,还是不要献丑了。”
“你我父亲同朝为官,感情甚笃,子美才高八斗,不必自谦。”严武让人把酒杯满上,对着满座的宾客说道。
见严武并如此说,且是寄人篱下,杜甫不得已起身举杯回应道:“那在下便野人献曝,将我那刚刚修缮的草堂做诗一首送于诸公。”
“背郭堂成荫白,缘江路熟俯青。
桤林碍日吟风,笼竹和烟滴露。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
旁人错比扬雄,懒惰无心作解嘲。”
“好诗!只是子美又怎么会是无用之材,何必拿桤林自喻!”杜甫吟罢,严武立即喝彩道。
杜甫的诗一出口,刚刚还瞧不上他的妓女们纷纷刮目相看,又开始贴上来大献殷勤。
“原来这位就是大诗人杜子美,久闻郎君大名,奴家平时也好诗词歌赋,还望郎君指点一二。”花魁娘子站起身,略施一礼,走到窗口看着江上往来的船只吟诵道:
“满纸相思不得闲,举杯放船楚江口。
莫相忘折尽官柳,锦书休要长相守。”
“妙啊!”严大人的佣闲们拍手叫好,却搞的杜甫颇为下不来台。
“早闻蜀娼才色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乐山有些看不下去了,脱口而出道,“只可惜中原未定、叛军未平,大人忧国,又哪里得空相思呢!”
鼓声骤停,舞姬伏地,乐山的一番让场面陷入了尴尬。
严武闻言,打量了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说话。杜甫见气氛尴尬,便拉着乐山先行告退,离开了酒楼。
宴未央,古琴声又幽幽响起,缠绵悱恻。酒香与欢语依然蒸腾不散,但一抹斜阳,仿佛正将这满楼鼎沸的人声、这蜀地春夜的浮华,不动声色地吸入那亘古如斯的清辉里。它冷冷照着人间盛宴,也照着所有繁华深处悄然生长的岑寂,恰似盛唐本身,煌煌赫赫之下,自有其不可言说的苍茫底色。
“既在此相遇,请少侠一定到寒舍盘桓一刻,让在下略表心意。”离开了酒楼,杜甫拉着乐山的手不肯放,乐山拗不过他,便随着他一路西行,往浣花溪而来。
这浣花溪是成都西南的一处沼泽,水草丰美,风景宜人。一向是达官贵妇、文人骚客踏青远足之处,却甚少有人居住。杜甫带着乐山在林间水曲边绕了半刻,在一片桑麻绿竹间出现两间茅屋。流水萦回,小桥勾连,竹树掩映,夕阳西下,显得幽深静谧、秀丽清朗。
屋前还种着一片地,长着些蔬菜瓜果,一位四旬妇人正在农作。其中一间茅屋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杜甫的妻儿老小原来都在生活在这里。
杜甫吩咐老妻准备些酒食,妇人出去良久也只弄来了两盘腌菜,一碟花生。杜甫略尴尬,红了脸解嘲道:“少侠见笑,家贫,招待不周。今天本就是去酒肆邀些酒,看见少侠居然忘了。”
“郎君不是投了肃宗皇帝嘛?如何会这般田地?”
“多蒙少侠援手,圣人垂青,得了个左拾遗,在宰相房琯帐下听差。”见家里无酒,杜甫让老妻上了两碗茶。
“这房琯沽名钓誉,好吟诗听琴,常邀我和董庭兰去府上论诗谈琴。谁料这董大忒的可恶,众人知他与宰相亲近,便托他办事,因此收受了不少贿赂,被御史台弹劾。”
“是那‘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董大?”虽然韦雪已经离开一两年了,但乐山却开始涉猎诗词,爱屋及乌寄托想念。
“就是他,房大人也受到了牵连,加上得罪了御史大夫贺兰进和中书令崔圆,被二人联本参奏,皇帝又想起陈涛斜旧恨,于是罢免房大人的尚书职,贬为太子少师,担任散官,改任张镐为宰相。房琯一向待我不薄,被贬后我上书为其申诉,引肃宗不悦,被投入了大狱。幸得宰相张镐为我求情,才被外放到华州做了司功参军。怎奈时政污浊,百姓凄苦,我实痛心疾首,这才辞了官,辗转来到这成都。”杜甫叹了口气,这番遭遇,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其中的苦楚又怎么是几句话说的清楚的。
“没想到这短短一两年,郎君有如此遭遇,真让人唏嘘不已。”乐山没想到,虽然两京已复,像杜甫这样的官宦之人命运还会如此颠沛,更不用说老百姓了。
“离开是非之地也好,我看你这草堂颇为不错。”
“多亏好友京兆尹严武相助,才勉强撑起这两间茅屋。他也是因为房大人之事受了牵连,被贬为绵州刺史,实在羞愧。”
“两京现如何了?”
“皇帝和太上皇圣驾回鸾,肃宗正式登了大宝,改元乾元,立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俶为太子。太上皇搬去了兴庆宫,远离朝堂。对了,你那兄弟史天赐,肃宗皇帝重建了禁军,称为左右神武军,他当上了右神武军中郎将,已是正四品下的官阶。”
“不知道他有没有接蒋灵儿母子回京。”乐山心里想,韦雪会不会去找蒋灵儿了。
“这洛阳本来已经收复了,最近却又有了反复。”杜甫见乐山沉默不语,边自顾自的接着说道。
“如何说?”
“广平王,哦,不,太子收复了洛阳之后,安庆绪退守邺城,一年都无战事。恰在此时,安禄山的大将史思明率手下八万士兵和十三郡向朝廷投诚,还囚禁了安庆绪的心腹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肃宗大喜,封了他为义王及范阳节度使。”
“这不是好事嘛?”
“这史思明为人奸诈,诡计多端,宰相张镐和兵部尚书李光弼都认为他投降是假,乃借机壮大,有取安仁执而代之的企图。肃宗遂命信都太守乌承恩前往范阳宣谕慰问,借机策反其部众。不料被史思明识破,因此正当郭子仪征讨邺城安仁执之时,史思明出动十三万军队援救叛军,这不是又反了嘛。这邺城离东都不远,史思明若占了上风,这洛阳岂不是……”
“我以为两京收复,天下已从回太平,没想到战事远未结束,老百姓还有的苦吃。”
“收复东都的时候,肃宗答应了回纥兵可劫掠十日,洛阳父老请率罗锦万匹以贿回纥,加上太子李俶从中斡旋,回纥才止。老百姓遭的罪没比在安禄山治下更少。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竟有此等事,乐山想起洛阳城里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大家都在期盼着洛阳早日光复,重新过上好日子,恐怕谁也没有想到盼来的是更大的劫掠。
“郎君可有王维王大人的消息?”
“少侠也认识王大人?”
“我年少时曾得他恩助,在洛阳时候曾想救王大人脱离囹圄,大人怕连累他人,不肯跟我走,却不知两京光复之后,王大人可曾获救?”
“摩诘兄虽然被救,不过......”
“如何?”
“他与其他陷贼之官,因曾被封过伪职,均被收系狱中,随后押到长安,按律当死。”
“什么?”乐山有些意外,当年在洛阳时,想救王维离开菩提寺却被王维宛然拒绝,没想到会是如此下场。
“少侠莫急,幸好有三司使李岘据理力争,‘夫事有首从,情有轻重,若一概处死,恐非陛下含弘之义,又失国家惟新之典。且羯胡乱常,无不凌据,二京全陷,万乘南巡,各顾其生,衣冠荡覆。或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皆置极法,恐乖仁恕之旨。昔者明王用刑,歼厥渠魁,胁从罔理。况河北残寇未平,官吏多陷,苟容漏网,适开自新之路,若尽行诛,是坚叛逆之党,谁人更图效顺?困兽犹斗,况数万人乎!’”
“此人不畏龙鳞,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李岘本就是皇亲国戚,曾在灵武拥戴肃宗皇帝登基,馈军周给,开物成务,最得肃宗信任。”
“所以王大人得以保全了性命?”
“议数日,方从岘奏,全活甚众。摩诘兄更是因其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叛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得宽宥,降为太子中允。”
“也算是劫后余生,晚节得保。”乐山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郎君往后有何打算?”一场战争,让多少人的颠沛流离、命运多蹇。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杜甫感慨了一声道,“我先安顿安顿,后面看看能不能找些差事养家糊口。对了,少侠,怎么未见之前和你一起的女侠?我记得她是韦大人的千金?”
“她......”乐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杜甫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不当再问,便拿话岔开了,“少侠若常居益州,不妨常来茅舍坐坐,我们也算他乡逢故知。”
至此之后,乐山常常来杜甫家做客,他知杜甫拮据,每次总是打上一壶好酒,几个好菜,也算是一点心意。杜甫一直没有找到差事,所谓“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旁舍未曾嗔。”
不过二人闲来把酒,杜甫吟诗,乐山舞剑,却也逍遥。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一日,乐山又来找杜甫饮酒叙旧却,恰巧遇上杜甫正要出门。
“这么晚了,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少侠来的这好,今日是十五,我正要去净众寺拜访好友无相禅师,少侠不妨与我同往。”
“净众寺!”乐山的脑海里突然想起当日与骊山老母分别的时候,她曾说自己会去成都净众寺,若有事可去那里寻她,自己怎么竟然给忘记了。
“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便和郎君同去,只是今日这酒是喝不了了。”
二人不一会就来到了成都西门金仙桥的净众寺,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早有小沙弥在门口等候,将杜甫和乐山引入和方丈禅室。
“杜施主,别来无恙,老衲恭候多时了。”一位形容消瘦的老僧迎了出来,讲话声音略显虚弱。
“无相大师,多日未见,身体无恙否?”
“尚可,尚可,佛祖还未召我!”老僧身体虽然有些薄弱,眼神却依然散发着神采,看着乐山问道,“这位施主是?”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李乐山。”杜甫急忙给二人引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善哉,善哉。”
乐山急忙回礼,向拉僧询问道:“大师可认得骊山老母,她老人家也是在下的故人。”
“自是认得,她前些时日还曾在本寺盘桓,只是已经离去了。”
“大师快请坐。”乐山和杜甫见无相禅师有些站不稳,赶紧搀扶他回到座位上坐下。
“今日怎么不见无住禅师?”
“杜施主有所不知,今日南岳举办辩经大会,无住他代表本宗本派去衡山参加辩经去了。”
“大师派无住前去,是为他继承您的衣钵铺路啊!”
“近些年佛门各宗各派都是新人辈出,让他去历练历练,免得闭门造车。”无相禅师一边命小沙弥奉茶,一边说道,“再说你看我这身体......”
“无住禅师可是新一代高僧中的佼佼者,听说他将大师您的‘三句言’法门又做了新的诠释。”
“他将我门禅法总纲的‘无忆、无念、莫忘’,改成了‘无忆、无念、莫妄’,确实可以说是更上层楼。”
‘无忆、无念、莫妄’这三句言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乐山在脑海里搜刮了一番,想起了神会大师曾经讲经说法时提起的‘三学’。
“妄心不起名为戒,无妄心名为定,知心无妄名为慧。”乐山一边回忆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
“没想到施主年纪轻轻,竟然知道菏泽神会的三学。”无相大师啧啧称赞。
“在下曾与神会大师有过数面之缘。”
“你可知神会的‘三学’也是自慧能处承接而来,而我净众宗上承五祖弘忍,自然是一脉同宗。”
“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杜甫站在禅房的廊前,望着天上的明月,吟诵起来,“漠漠世界黑,驱车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好诗!”无相大师话音未落,却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跳入了禅房。
黑影从杜甫的身边一闪而过,直接向着无相大师袭来。
“什么人?”杜甫惊慌失措的喊道。
黑衣人并未回应,而是举起一把钢刀向着无相大师的头顶劈下。
乐山虽然没有带兵器,但又怎会任由歹徒行凶,抬手一道剑气弹出,歹人的钢刀应声而断。
黑衣人大吃一惊,将断刀向无相大师掷出,同时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牵制乐山。
乐山瞬间闪过暗器,来到无相大师目前,用手指架住了断刀,同时抬脚将刺客踢到了一边。
刺客怪叫了一声,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转身就逃。乐山也不惯着他,手中的断刀向着刺客的背影扔去。
“莫要伤他性命!”无相大师喊道。
乐山本来也没想要他的命,断刀直接插入了刺客的肩膀,黑影一声惨叫,消失在夜色中。
“大师无恙吧?”杜甫赶紧来到无相身边查看。
“没事,没事,幸好有这位施主相助。”
“何人要行刺大师?”乐山忍不住问,没想到这佛门清净之地还有如此凶险之事。”
“应是我那新罗国的国王弟弟。”无相大师叹了口气。
“少侠有所不知,无相大师本是新罗国的王子。因为笃信佛教,少时便渡海来到中土,游行寻访,最后礼拜高僧处寂为师,在蜀中修行大乘佛法。”
“老衲已遁入空门几十年,我那远在新罗国的弟弟却还是担心我会篡夺他的王位,已经数次派人暗杀。”无相大师面对生死,却谈笑风生,道,“无忆、无念、莫忘,他倒是做到了对老衲念念不忘,哈哈!”
“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无论何时何地,杜甫总是能用诗总结当下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