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太乙近天都
终南山,长安南麓的天然屏障,犹如一座翠绿色的屏峰环抱着长安,对终南山的雄伟,张衡的《西京赋》有曾经写道:“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目远,深严邃谷不可探究,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
当朝王右丞也有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自古就是道教圣地。据传春秋时期,楚国函谷关关令尹喜,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预感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道教至此而生,而老子即尊为道祖,尹喜为文始真人,奉《道德经》为根本。
从此,历朝历代皆有信众在终南山建观修道,尤其是本朝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因曾受楼观道士岐晖曾鼎力相助,故奉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崇教。武德初年,更是大兴土木,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如今环绕着楼观、老子祠和宗圣宫,整个终南山道观云集,香烟环绕。
韦雪一行刚刚进入终南山,就因为鳞次栉比的道观而眼花缭乱,不知道何处才是李泌修行的地方。韦雪询问了数座道观,均没有此人,大家不由得焦急起来。
在山中绕了两日,一无所获,不得已要先找地方落脚安顿。宗圣宫一带过于嘈杂,韦雪决定往幽僻之处走一走,希望能有新的收获。
行至一片竹林,三人都感到腹内饥饿,韦雪将蒋灵儿搀扶下马休息,雪奴自告奋勇拿着自己的小弓弩要去猎些野味。
“不知道李大哥和史大哥他们怎么样了。”蒋灵儿找了个块石头坐了下来,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一边说:“算来,我们分开也有两三个月了,按他们的脚程,应该已经到洛阳和长安数日了吧。”
“史大哥武功高强,又是保护太子,到了长安,自是不用为他担心。”韦雪从马车上取下水囊,递给蒋灵儿,话里话外对于史天赐丢下蒋灵儿还是颇有微词。
“史大哥有他的抱负……”蒋灵儿接过水,喝了一口,为史天赐说着话。
“洛阳现在却是安禄山的巢穴,不知道小叫花子他......”韦雪心中更加担心的自然是李乐山。
“李大哥武功更高,肯定也会没事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快些找到李泌那道士,我们也可早点回到长安去。”
“这安禄山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我阿爷就是被他所害。”蒋灵儿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
“灵儿阿姊为何这么说。”
“这一路上我想起了很多事,阿爷曾经对我说过他早年跟随王忠嗣大将军征战西域,立过赫赫战功,却不料被贬广陵司马,皆是因那安禄山。”
“怎会和安禄山有关?”
“因为王忠嗣将军早就预言安禄山会造反,得罪了安禄山。便与李林甫一道构陷王将军欲奉太子为帝,王将军被贬,也就连累了我阿爷。”
“竟有这等事!”
“王将军被贬汉阳太守后没多久就暴毙,想来定是安禄山派人加害的,我阿爷的死定也是他们所为。”
“没想到如今王忠嗣将军所言全都应验,可惜大唐少了这样的栋梁之材,却被小人窃国。”
“那我们更要找到这李泌大人,保卫大唐,也为我阿爷和王将军报仇,只是终南山这么大……”
“只要他来了,一定能够找到,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两天找不到就找三天,找到为止。”
“我最近身子有点沉,倒是拖了妹妹的后腿。莫不如妹妹找个道观把我放下,自己安心的去找,可能还会快些。”蒋灵儿觉得自从离开南诏一路北上,自己的体力就一天不如一天,可能是太累了,所以也并没有在意。
韦雪并没有答话,她觉得蒋灵儿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把她一个人丢下自己又着实不放心。正在思忖之际,突然听见雪奴欢蹦乱跳的从半山坡跑了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叫着。
“两位阿姊,你看我猎道了什么?”
韦雪和蒋灵儿抬头一看,雪奴手里拎着一只山鸡,得意洋洋的冲到了近前。
“雪奴真乖。”灵儿摸摸雪奴的头,这孩子最近长大了好多。
“灵儿阿姊,这山上有好多的野鸡,我们一起去玩吧!”孩子毕竟还是孩子,看到新鲜的东西就忍不住好奇。
“雪奴乖,阿姊有些乏了,想要休息一会。”
“我刚刚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座这么大的院子,我们不如先去休息一下。”雪奴用双手画圈的笔画了一下。
既然有院子,正好可以休息一下,顺道打听打听李泌的所在,韦雪和蒋灵儿便跟着雪奴来到了半山腰。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座规模恢弘的寺庙,庙门口的匾额上书写着三个大字“净业寺”。
庙里的香火很旺,男女信众鱼贯而入,在寺僧的诵经声中顶礼膜拜。
蒋灵儿想起了自己在扬州大明寺的那段经历,心中不免一动。
“我问过沙弥了,这里是律宗净业寺,高宗诏令道宣禅师所建之戒坛道场。”韦雪打探了一番回来告诉蒋灵儿说道,“寺东边有供香客寄宿的厢房,我们且去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三人用了些斋饭,蒋灵儿带着雪奴来到东厢稍作休整,韦雪回到寺里向僧人打听李泌的消息。
“不知道史大哥怎么样了。”蒋灵儿和雪奴已经靠在了房间的床上,一路劳顿,蒋灵儿有些昏昏欲睡,心里对史天赐还是念念不忘。
“乐山哥哥和天赐哥哥都去了好玩的地方,一定都比这大山里热闹。”
“你就知道玩,他们都会武功,只有我不会,你不是说好了要照顾阿姊的嘛。”
“好嘛,好嘛,我照顾阿姊便是!”
“阿姊还想吃喝些什么,我出去给阿姊弄。”
“不用了,我想睡一会,你若不想睡,就在一旁乖乖的坐着,听到了嘛?”
“这些和尚呜哩哇啦的念经吵死了,我去让他们闭嘴,不要影响阿姊睡觉。”
“别胡说,大师们念的是四分律,最是扬善罚恶的真义,就算只是听着已是功德。”
“阿姊连这么难听的经文都能听懂?”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蒋灵儿默念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想起了自己在大明寺时听鉴真大师每日率领僧众诵读的也是这四分律。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韦雪回到了房间。四处询问之下并没有人知道李泌,不过僧人们说山顶的翠微峰有些不知名的道观,常有修仙之人在那出没。
三人于是决定,第二天便往翠微峰前去寻找。
第二天一早,众人用完早饭,雪奴性急,不由分说,拉着蒋灵儿的手就往山上走。行山多有不便,韦雪干脆把马车和行李留在了净业寺,牵着马跟在后面。
已近盛夏,终南山里却还是凉爽如春,但是爬了一盏茶的功夫,灵儿还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淋。幸好不多时就到了山顶,一弯湛蓝的湖水映入眼帘。
没想到在高山之颠,居然还有这样一泓池水,白云倒映着湖水中,如人间仙境。灵儿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忘记了头晕气喘。随后跟来的韦雪也看呆了,松了手中的缰绳,两匹马前前后后的走到湖边的草地上吃起了青草。
“怎么样,我说很美吧!”雪奴拎着她的山鸡在湖边的一片花海里上崩下跳,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比她的个头还高,雪奴时不时没在了花丛里。
“真的是很美啊。”少女还是爱美,蒋灵儿摘了一朵花,为眼前的景象心驰神往。
韦雪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确实有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观里观外似乎还有人影晃动。他叫了声雪奴,让她照顾好蒋灵儿,自己往道观走来。
走近道观,歇山顶的黛瓦铺满了青苔,云气如素练垂落,奄然一副世外神仙的福地洞天。韦雪不敢造次,在门扉前停了下来,高声唤道:
“请问,有人嘛?”
不一会有道人踩着覆满苍苔的石磴归来,葛麻芒鞋底还沾着青石板两旁菖蒲的花瓣。只见此人一身青绢道袍,洇出深浅不一的云纹,五官清朗,一派道骨仙风之气,又不失人间烟火的亲切。韦雪心中一惊,又是一喜,看此人,与当初巫溪县所遇之人却有几分相似。
“真人可是李泌?”韦雪脱口而出。
“在下正是李泌,不知道这位姑娘如何识得在下?”李泌上下打量着韦雪,却没有显得特别的惊诧。
这时候,蒋灵儿也牵着雪奴走了过来,见到白衣道人的反应,和韦雪是一样的。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韦雪拱手施礼,道:“李真人,可还记得巫溪县为我等算过卦?”
“哈哈哈。”李泌捋髯而笑,“我夜观天象,已知有故人要来,原来是你们,快快请进。”
“我们特奉太子李亨之命前来寻找真人。”
进的屋来,李泌请三人入座,雪奴不愿坐,欢蹦乱跳的出门玩去了,韦雪和灵儿心中欢喜,坐下与李泌叙谈。
进的道观来,只见鎏金香炉里积着三寸厚的降真香灰,新添的昆仑柏脂在晨光中吐出青烟,缠住殿内老子像的鎏金拂尘。
李泌把韦雪和蒋灵儿领进东厢的丹房,支走了正在炼丹的总角道童去倒茶,请二人坐下叙谈。
韦雪于是把如何遇到太子李亨,安禄山造反,潼关告急,李亨如何请自己前来寻访李泌的过程一股脑说给了李泌听。李泌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潼关恐难守,长安亦岌岌可危。”李泌虽身在深山,对时事却似了如指掌。
“潼关乃天险,真人何出此言?”
李泌微微一笑说:“我闻西平郡王出京时,天子御勤政楼临送,师始东,先驱牙旗触门坠涯,旌杆折。”
“真人虽身在终南山,却无所不知啊!”
“《真人水镜经》云:凡出军立牙,必令坚完;若哲,则将军不利。李淳风的《玉历通政经》也云:军行,牙竿旗干折者,师不可出,出必败绩。”
盖旗者,一军之号令,安有折旗而为祥乎?哥舒翰果然出师不利,而若干年后他的儿子哥舒曜讨伐李希烈,牙竿折而收汝州,那又是后话。
“如此说来,潼关必失?”
“潼关易守,人心却难守!皇帝用人失察,丢失西京是必然的事。你可知太子为什么让你们来找我?”
“在下不知,请真人赐教。”其实一路上韦雪也和蒋灵儿聊过几次,太子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道士帮他去平定天下。
“其实我和太子是多年之交,也曾待诏翰林,后与杨国忠交恶,才又云游山林。玄宗皇帝有奸相在侧,浩劫在所难免,只是迟早的事。所以我离开的时候,让太子请命带兵外放,一方面远离朝堂上奸相的迫害,一方面待时机成熟,军权在手,才有机会力挽狂澜。”
一番话让韦雪如醍醐灌顶,眼前这么一位看似普通的道人,却句句玄机,招招布局。自己的阿爷虽也老谋深算,但心机却似不及眼前之人,朝廷的争斗,实在太高深莫论了。难怪太子一定要找到眼前这个人,简短几句话,已布下一盘大棋,得此人,先机尽在掌握。
“所以在巫溪县时,你就故意说你会来终南山,也早在真人的计算之中?”灵儿不仅觉得眼前这个白衣道人雄韬大略,心机之深甚至让人害怕。李亨以为李泌在蕲春,但实际上他已经来到离长安更近的终南山见机行事,而同时故意又留下了线索,欲拒还迎。
“真人,我们是否即刻启程去和太子部会合?”韦雪还是为找到李泌欣喜不已,对李泌的力挽狂来的作为也颇为期待。
“我看二位姑娘面色憔悴,必是一路奔波辛劳,不如休息一二日再行上路。”
韦雪和蒋灵儿确实已经精疲力竭,尤其是蒋灵儿感觉自己已经身心交瘁,再难走动半分。
“这位姑娘脸色不好看,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把一把脉?”李泌望着蒋灵儿说道。
“那便有劳真人了。”
“我看姑娘之脉相,似已有身孕。”
一句话说到了灵儿痛处的,信期确实有阵子没来了,也难怪自己最近动不动就觉得累。灵儿没有说话,满脸通红的,恨不得有个地缝能够钻进去。
听闻李泌的话,再看蒋灵儿的表情,韦雪已经明白了一切,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句:“阿姊,这是真的嘛?”
灵儿被她问的更害羞了,在别人的屋子里,又没地方躲,只能低下了头。
“这样吧,此处是翠微峰的小天池。天池对面有个老君庙,里面住着些修行的女真人。其中也不乏懂医术之人,明天我们不妨去访她们一访,让她们给姑娘把把脉,如何。”
李泌把一间茅屋腾出来给了韦雪和蒋灵儿,又准备了些简单的茶饭,饭后就飘然离去了。一阵风吹来,将檐角垂落的蛛网吹成八卦阵的模样。
雪奴白天玩累了,早早的便睡着了,韦雪也不便多问,只是一个劲的恭喜蒋灵儿。只有蒋灵儿心里清楚,大约就是在南诏城,天赐出征回来那晚,一席庆功酒宴之后,天赐回到房间。看着天赐安全归来,灵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于是被天赐拉着一番云雨,自是没有拒绝。现在想起当晚的情景,灵儿还会脸红心跳,天赐的疯狂,自己的娇羞,仿佛春雨中的花蕊,完成着属于彼此的绽放。没想到在这乱世漂泊中,却有了骨肉,这也许就是江湖男女的命运吧。
爱到浓时花解语,乱世儿女情更深。
其实心里有了数,明天去不去老君庙问脉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往后如何安排倒是当务之急。自己有了身子,自是不能陪着韦雪再东奔西跑,想到这,蒋灵儿对韦雪说道:
“明天李泌带我们去见那些女真人,如果她们方便的话,我就先和雪奴留在这里吧。”
“那我又怎能放心阿姊!”
“这里如世外桃源,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待你和天赐在长安相见之后,再让他来接我又有何不可。”灵儿声音温婉中带着坚定。
韦雪明白灵儿的良苦用心,这也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我一定让史大哥快些来接阿姊。”
话不多说,老君庙的女真们和李泌本就相识,一番嘱托之后也愿意代为照料蒋灵儿。雪奴起初不肯留下,韦雪说服了半天,把保护蒋灵儿的重任交给了她,小女孩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这才肯留下。
次日的清晨,韦雪和李泌整装待发,蒋灵儿在翠微峰的道口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默默祷告着天赐能够平安归来,而自己,灵儿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自己的肚子,小腹虽然还未隆起,但已经能够感到生命的孕育。烽火连天的乱世,也不能阻挡生命的延续,也无法阻挡对美好的希望。
二人下的终南山来,闻听潼关果然已经失陷,韦雪护着李泌,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回到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