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薄荷与刀痕(下)

顾言沉默离去的背影,像一道冰冷的凿痕,猝然劈开了庭院雨后温暖的静谧。沈星晚僵在原地,手心里那点木屑碎末和泥土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她的肌肤。他最后那个深不见底的眼神,那毫无征兆的停顿与离去,像一团浓雾,瞬间笼罩了她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

不安和窘迫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捡拾他工作废弃的木屑,摆弄那些粗糙的边角料,在他全神贯注时像个窥探者一样靠近……这些孩子气的、不合时宜的举动,终于触怒了这个沉默寡言、界限分明的男人吗?

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跳动,带着一种闷闷的钝痛。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沾着木屑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庭院里阳光正好,鸟鸣清脆,可她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几乎想要立刻冲回屋前,将那个花盆里“不伦不类”的木屑作品毁掉,抹去所有她贸然闯入他领域的证据。

就在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之际,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从屋内由远及近。

“沈阿姨!”念初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雀跃,“你看!爸爸给我的!”

小家伙像颗小炮弹似的从玻璃门后冲了出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新鲜出炉的小木件——那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木刀,刀身还带着新磨的光泽,线条流畅,刀柄圆润,尺寸正好适合他的小手握住。虽然简陋,却做得极为认真,甚至能看出模仿了顾言那些锋利工具的形态。

念初献宝似的把木刀举到沈星晚面前,小脸上洋溢着兴奋和自豪:“爸爸刚才做的!用边上的木头做的!看,像不像真的?”

沈星晚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蹲下身,接过那把小小的木刀。触手温润光滑,每一个边角都被细心地打磨圆了,绝不会伤到孩子的手。她看着念初亮晶晶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很像……真好看。”

“爸爸说,我可以拿着玩,但不能碰他的真家伙。”念初模仿着顾言沉稳的语气,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衣袖,“阿姨,你来陪我玩好不好?我们去找坚硬的叶子来砍!”

孩子纯粹的快乐和手中这把充满父爱的小木刀,像一道微光,稍稍驱散了沈星晚心头的阴霾。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不安暂时压下,点了点头:“好。”

被念初拉着,她在庭院里寻找着“坚硬”的叶片。小家伙拿着小木刀,像模像样地对着各种植物的叶子比划,嘴里发出“嘿哈”的配音,玩得不亦乐乎。沈星晚跟在他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玻璃门。

他进去之后,就再没出来。他在里面做什么?他……还在生气吗?

玩了一会儿,念初大概是渴了,丢下小木刀又“噔噔噔”跑回屋里去找水喝。

庭院里再次只剩下沈星晚一人。阳光依旧明媚,可她心中的那点不安却如同滴入清水墨汁,再次缓慢地弥漫开来。她低头看着草地上那把孤零零的小木刀,又看看工具区那戛然而止的工作现场,沉默的凿刀,散落的粗木屑……

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或者说……试探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再次走向工具区,蹲下身,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捡拾一两片,而是伸出双手,将草地上那些散落的、大小不一的粗糙木屑,尽可能地收集起来,捧在裙摆里。这些被他的力量剥离下来的碎片,还残留着凛冽的新木气息,边缘毛糙,形态各异。

她捧着这满怀的“罪证”,快步走回屋前的廊檐下,在那个空花盆前再次蹲下。

她将裙摆里的木屑全部倾倒进花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小的、粗糙的“木屑山”。然后,她伸出手指,开始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在这堆木屑里翻找、挑选、摆弄。

她挑选出那些形状最奇特、纹理最清晰的,将它们从杂乱的碎屑中分离出来,像挑选珍贵的宝石。然后,她以之前那片最大的木屑为“基座”,将新的木屑一片一片,以各种角度、各种姿态,小心翼翼地插入泥土中,或者依靠在“基座”旁边。

她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不安,忘记了一切。眼睛里只有这些粗糙的、带着刀劈斧凿痕迹的木屑,手指灵巧地将它们组合、拼接、构筑。她不是在胡乱摆放,而是在用这些冰冷的、废弃的材料,进行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创作。

渐渐地,一个抽象的、带着某种原始张力的“景观”在花盆中显现出来。尖锐的木屑指向天空,卷曲的木屑匍匐在地,层叠的木屑仿佛嶙峋的山石……它们脱离了废料的身份,在泥土的衬托和她的摆弄下,竟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充满力量感和悲剧美的雕塑感。

当她将最后一片形状如弯月的木屑小心地斜插在“景观”的最高点时,她终于停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裙摆和指尖都沾满了木屑和泥土,但她浑然不觉。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看着这座用他劈砍下的碎片构筑成的、微小而倔强的“山峰”,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宣泄、忐忑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复杂情绪。

这像是一种无声的对话。用他创造的碎片,回应他刚才的沉默与离去。

她看着看着,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拂去“山峰”顶端那一点碍眼的泥土。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片“弯月”木屑时——

身后,一股极其沉静、却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气息悄然靠近。

没有脚步声。

只有一道高大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瞬间遮住了她面前的花盆,也遮住了她整个人。

沈星晚的身体猛地一僵,伸出的手指骤然停顿在半空中!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顾言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深色汗衫,身上那股凛冽的新木气息和极淡的汗味被清冽的皂角气取代。他微微低着头,深邃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看不懂的复杂暗沉,而是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无波,正落在花盆里那座用他工作废料堆砌出的、小小的“木屑山峰”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目光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扫过“山峰”的每一处细节,每一片木屑的摆放角度和它们所呈现出的奇异姿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星晚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等待着审判的降临。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

他会说什么?会觉得这很可笑?很幼稚?是一种冒犯?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去。

顾言的目光终于从花盆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了沈星晚苍白而紧绷的脸上。他的视线扫过她沾着木屑和泥土的手指,扫过她额角的汗珠,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映着他身影的眼眸里。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沈星晚的心瞬间揪紧!

然而,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朝着她,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向上,手指微微弯曲。那是一只邀请的手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星晚完全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看他沉静的脸,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是让她把这里弄干净?还是……要把她拉起来训斥?

在她茫然无措的注视下,顾言见她没有反应,那只伸出的手便向前探了少许,目标明确地、轻轻握住了她那只沾满木屑和泥土的、悬在半空的手腕。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薄茧的粗粝感,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稳的牵引力。

沈星晚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浑身僵硬,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大脑一片空白。

顾言握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的手,越过了那座小小的“木屑山峰”,最终,停在了一旁——停在了那个放着几片鲜翠薄荷叶的白瓷小碟上方。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腕。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碟薄荷叶。

他的意思竟然是……让她拿薄荷叶?

沈星晚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看那碟薄荷叶,又看看顾言沉静无波的脸,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他不是应该对那堆“垃圾”发表意见吗?怎么会是薄荷叶?

在她呆滞的目光中,顾言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对她的迟钝有些不耐。他不再等待,自己伸出手,从碟子里拈起一片最为饱满、翠绿欲滴的薄荷叶。

然后,在沈星晚震惊的、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

他俯下身,将那片薄荷叶,极其精准地、轻轻地、放在了那座“木屑山峰”最高点——那片“弯月”木屑的尖端之上。

翠绿欲滴、散发着强烈清凉气息的薄荷叶,如同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冠冕,又像是一面突然竖起的绿色旗帜,骤然间,稳稳地矗立在了那粗糙的、由刀痕和碎屑构成的、沉默的褐色“山峰”之巅!

绿色与褐色。 柔软与粗粝。 生机与破碎。 清凉与沉寂。

两种截然相反、甚至充满冲突的质感与意象,就在他这轻轻一放之下,猝不及防地、却又无比和谐地、联结在了一起!

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迷雾!

沈星晚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地盯着那座瞬间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山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顿悟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

他看懂了! 他不仅看懂了,他还用一片薄荷叶,回应了她!

这不是斥责,不是否定,而是……一种她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沉默的、却震耳欲聋的认可和……共鸣?

顾言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峰顶”的薄荷叶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他转回视线,深深地看了沈星晚一眼。

那一眼,极其深沉。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和讶异,也没有了冰冷的专注和复杂的暗流,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重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了然。

仿佛在说:是的,我看见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甚至没有再看那座“山峰”第二眼,便转过身,脚步沉稳地,再次走向通往后院的工具区。

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冰冷疏离,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静力量。

很快,后院再次传来了那铿锵有力的、富有节奏的凿击声!

“锵!” “铿!”

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被彻底激发的、磅礴的力量感。

沈星晚却依旧僵硬地蹲在原地,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死死地锁着花盆里那座“山峰”,锁着那片在阳光下傲然挺立、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薄荷叶。

粗糙的木屑,尖锐的棱角,沉默的褐色,与他留下的冰冷刀痕…… 以及,那一片柔软的、鲜翠的、生机勃勃的、带着她最熟悉气息的薄荷叶……

视觉与意念的强烈冲突和最终的和解,如同最汹涌的浪潮,反复冲击着她的认知边界。她忽然之间,好像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一点这个沉默男人那深不见底的内心世界的一角——那片同时存在着劈砍的冷硬与薄荷的温柔的、矛盾而统一的深海。

眼眶毫无预兆地一阵发热。

她缓缓地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颤抖地,碰触了一下那片柔软的薄荷叶。

清凉的、柔韧的触感。

与此同时,后院那充满力量的凿击声,一声一声,沉稳地传来,如同敲打在她的心跳上。

她闭上眼,感受着指尖的清凉,耳中的铿锵,以及胸腔里那汹涌的、无法命名的澎湃情绪。

那顿悟的瞬间,那被全然看见和回应的震撼,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加深刻地凿入了她的心扉,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