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集:漏风的窗
“又在碎碎念冷了?”林婉清端着马克杯从茶水间出来,发尾还沾着点洗发水的柠檬香。她把杯子往啊玉桌上一放,热可可的甜香瞬间漫开来,“刚泡的,加了双倍奶。”
啊玉抬头时,镜片上蒙了层薄雾。他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视线落回窗户上——那道漏风的缝隙不知何时被塞了团毛线,灰扑扑的颜色,在深褐色的木框上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毛线团塞得很扎实,风再吹过时,只剩下极轻的呜咽,像被捂住了嘴的猫。
“这是……”他伸手碰了碰,毛线的质地粗糙又熟悉,是那种洗过很多次、纤维都松开来的旧物感。
“钟华昨天爬窗台塞的。”林婉清啜着自己的黑咖啡,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前天不是抱怨说风往脖子里灌吗?他找梯子搭在窗边,捣鼓了快半小时。我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他从梯子上往下跳,差点摔着——你知道他那平衡感,平时走平路都能拌着自己的影子。”
啊玉的指尖顿在毛线团上。
风从窗缝钻进来的感觉突然变得清晰——是上周降温开始的。那天他蹲在窗边整理青海之行的照片,膝盖抵着墙根,冷风就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当时钟华正站在对面的架子前翻资料,背对着他,肩膀似乎动了一下,却没回头。
原来他听见了。
“这毛线……”啊玉捻起一缕纤维,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突然翻涌上来。这灰绿色的毛线,是大学时林婉清织围巾剩下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林婉清跟着教程学织围巾,针脚歪歪扭扭,最后织成了条长短不一的“抹布”,剩下的线团就扔在宿舍的公用书架上,谁也没当回事。
他以为早该丢了。
“他从储藏室翻出来的。”林婉清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说这线够粗,塞窗缝正好。我还说他小气,超市买卷新棉条才几块钱,他非说这个‘有分量’。”
有分量。啊玉望着那团毛线,突然想起大学宿舍的灯泡。
那时候他们住四楼,宿舍的顶灯总爱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像恐怖片里的场景。每次灯泡坏了,大家都推来推去——爬高换灯泡是个技术活,尤其那铁质的旧梯子,踩上去会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钟华总是最后那个拿起新灯泡的人。
他从不踩梯子最上面那格,哪怕够起来费劲,也只站在倒数第二格,踮着脚,胳膊伸得笔直,像只努力够树枝的长颈鹿。有次啊玉站在半天,才哆哆嗦嗦把新灯泡拧上去。
“你怕高啊?”事后啊玉嚼着冰棍问他。
钟华正低头用纸巾擦手上的灰,闻言顿了顿,耳尖有点红:“谁怕了,就是梯子晃。”
可后来宿舍换吊扇,维修工站在梯子顶端布线,钟华站在门口看了两眼,突然转身去阳台收衣服,背影都透着点仓促。啊玉当时没多想,只当他急着去图书馆,直到某天翻到钟华掉在床底的日记本,才看见某页写着:“站在高处会头晕,像踩在棉花上。”字迹被笔尖划破了,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原来他不是平衡感差,是真的怕。
啊玉的指尖在毛线团上反复摩挲,纤维勾住了指甲缝,带来微痒的触感。他想起昨晚加班到十点,钟华说要整理储藏室,让他先走。他当时背着相机包出门,看见钟华正把一架铝合金梯子往窗边挪,梯子腿在地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太晚了,明天再弄吧。”他当时说了一句。
钟华回过头,路灯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没事,弄完就走。”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很明显,“你相机包拉链没拉好,路上小心。”
啊玉当时只顾着低头拉拉链,没看见钟华转身时,手在梯子扶手上攥了攥,指节都泛了白。
“他就不能等白天弄吗?”啊玉低声说,声音有点闷。热可可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壁传过来,烫得他掌心发麻。
“谁说不是呢。”林婉清叹了口气,“我劝他找物业,他非说物业来的话,可能要拆窗框,怕碰坏你摆在窗台上的那盆多肉。”
窗台上的玉露是上周刚买的,啊玉随口说过喜欢它饱满的叶片。
啊玉把脸埋进热可可的热气里,镜片又模糊了。他想起钟华办公室的窗台——那里常年空着,林婉清说过好几次可以放盆绿萝挡挡电脑反光,钟华总说“麻烦”。可他的窗台,却被钟华记得清清楚楚。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阵风。钟华抱着个纸箱走进来,额前的碎发被吹得有点乱,鼻尖冻得发红。“刚去取了新到的相纸,”他把箱子放在桌上,目光扫过窗户时顿了顿,又很快移开,“啊玉,你昨天要的滤镜到了,在我抽屉里。”
“嗯。”啊玉应了一声,视线还黏在那团毛线上。
钟华转身要走时,林婉清突然开口:“钟华,你昨天从梯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崴着脚了?我看你早上走路有点拐。”
啊玉猛地抬头。
钟华的脚步顿住了,背对着他们,肩膀僵了僵。“没有,”他的声音有点含糊,“是鞋里进了沙子。”
“是吗?”林婉清挑眉,“那沙子可真会选地方,刚好在脚踝骨上磨出个红印子?”
钟华没说话,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啊玉听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跺脚。
热可可已经不那么烫了。啊玉端起来喝了一口,甜腻的暖流滑过喉咙,却没压下胸口那点发闷的感觉。他起身走到窗边,手指再次抚上那团毛线——塞得比他想的更仔细,连最上面的小缝隙都被勾出的线头堵上了。
他想起大学时,钟华帮他粘镜头盖的样子。
那是个下雨天,他带着相机去拍雨景,镜头盖不小心掉在水坑里,摔裂了一道缝。他心疼得不行,蹲在路边对着裂缝发呆,钟华默默递过来一管502胶,说:“我试试。”
他蹲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用牙签蘸着胶水,一点一点往裂缝里填。雨丝落在他手背上,他也没察觉,直到啊玉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了大半,才抬头笑了笑,说:“快好了。”
粘好的镜头盖边缘有点歪,却再也没掉开过。后来那台相机早就换了,啊玉却一直把那个镜头盖收在抽屉里,像藏着个秘密。
就像此刻,这团旧毛线里,也藏着个秘密。啊玉转身走向钟华的办公室,手在口袋里攥紧了。他记得储藏室里有瓶红花油,是上次林婉清扭到腰时买的,还剩大半瓶。
门没关严,留着道缝。啊玉推开门时,正看见钟华背对着他,正弯腰揉着脚踝,眉头皱得很紧。听见动静,他慌忙直起身,脚踝却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你脚怎么了?”啊玉走过去,声音有点硬。
钟华往旁边躲了躲,眼神闪烁:“说了没事,沙子……”
“林婉清都看见了。”啊玉打断他,蹲下身去看他的脚踝——果然红了一片,还带着点青紫,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钟华的耳朵红透了,伸手想拉他起来:“真不碍事,过两天就好。”
啊玉没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片淤青。钟华的腿瑟缩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
“恐高还爬那么高。”啊玉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就不能等我来吗?”
钟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你不是总说冷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
啊玉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钟华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把小扇子,此刻却微微抖着,像藏了点不安。
“我去拿红花油。”啊玉站起身,转身往外走。
“不用——”钟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急。
啊玉没回头。
他从储藏室找到红花油,又倒了杯温水,回到钟华办公室时,看见他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鼠标在桌面上悬着,却没点下去。
“脱鞋。”啊玉把水杯放在桌角,拧开红花油的盖子。
钟华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脱下了运动鞋。袜子褪到脚踝时,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像是怕被看见那点狼狈。
啊玉倒了点红花油在掌心,双手搓热了,轻轻覆在他的脚踝上。温热的药油混着掌心的温度渗进去,钟华的身体僵了僵,却没再躲。
“大学换灯泡的时候,”啊玉一边揉着,一边低声说,“你站在梯子上,是不是特别怕?”
钟华的呼吸顿了顿。窗外的风又吹起来了,这次却没再听见漏风的呜咽,只有毛线团被吹得轻轻颤动的声音。
“有点。”他终于承认了,声音轻得像叹息,“但你当时在
啊玉的动作停住了。
他想起那时的自己——确实站在。
“以后别这样了。”啊玉的指尖在他脚踝的淤青处停了停,“漏风就漏风,大不了我多穿点。梯子那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钟华没说话,却悄悄抬眼看他。阳光透过镜片,在啊玉的脸上映出淡淡的光斑,像落了层碎金。
“其实……”钟华的声音有点涩,“那团毛线,我找了好久。”
啊玉抬头。
“储藏室里有新的密封棉,”钟华的耳尖又红了,“但我记得你说过,林婉清织的那条围巾,虽然丑,但是特别暖和。我想……这毛线剩的,应该也一样。”
啊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起大学那个冬天,林婉清把那条歪歪扭扭的围巾塞给钟华,说“好歹是片心意”,钟华转头就给了他,说“我火力壮,你戴着”。那条围巾确实丑,针脚松得能漏风,却真的很暖和——后来他才知道,钟华那天在寒风里等了他四十分钟,手里攥着围巾,指尖冻得通红。
“笨死了。”啊玉低声说,眼眶有点热。
钟华笑了笑,伸手想揉他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转而拿起桌上的温水递给他:“喝口水吧,热可可该凉了。”
啊玉接过水杯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手。钟华的手很凉,指节上还有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大概是昨天塞毛线时,被木框的毛刺划到的。
“明天我来换窗缝的棉条。”啊玉喝了口温水,说,“我不恐高。”
钟华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好。”
下午的阳光渐渐暖起来,透过被毛线团堵住的窗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啊玉回到座位上继续调色,指尖终于不那么凉了。他调出一张青海湖边的照片,夕阳把湖面染成金红色,钟华的背影站在湖边,手里拿着他的相机,正在调参数。
那天他拍完日出就发烧了,昏昏沉沉中,总觉得有人用湿毛巾给自己擦额头。现在想来,大概不是错觉。
风又吹过窗户,这次真的一点都不冷了。啊玉望着屏幕上的照片,突然拿起相机,对着窗户的方向按下了快门。
取景框里,灰绿色的毛线团嵌在木框里,像颗藏在时光里的纽扣,轻轻一拧,就能打开满室的暖。
他想,等钟华的脚好了,要拉着他去买新的毛线——不是为了塞窗缝,是想织点什么。织条围巾吧,针脚要织得密密的,再也不让风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