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狼烟骤起(二十七)
惨烈的攻城战终于暂时停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的怪异气味。
斜坡之上,一片狼藉。
碎石、断木、破碎的铁甲、扭曲的肢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侥幸未死的鞑靼伤兵在血泊中翻滚哀嚎,声音凄厉,如同鬼蜮的悲鸣。
城头,守军士兵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纷纷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多人脸上、身上糊满了血污和烟尘,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修罗场,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庆幸自己还活着,却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恐惧攫住心神。
陈恪背靠着冰冷的箭楼残壁,胸口剧烈起伏。
他方才亲自点燃投掷了数个炸药包,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绯色蟒袍早已被硝烟熏黑,溅满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袍泽的暗红血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污渍,目光扫过城下那片惨烈的尸山血海,又望向远处鞑靼中军方向。
没有收拢的迹象。
那面金狼大纛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鞑靼大军如同受伤的巨兽,虽暂时停止了扑击,却依旧盘踞在城外,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他们只是在休整,在舔舐伤口,在积蓄下一次更疯狂、更致命的冲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穿透了陈恪的疲惫。
他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因嘶吼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鞑靼未退!只是休整!他们在造饭!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后,夜战必至!他们不会再给我们任何喘息之机,不会再试探,他们要用人命堆平密云!”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砸碎了城头短暂的侥幸。
士兵们脸上的茫然迅速被更深的绝望取代。
是啊,鞑靼人损失惨重,可他们还有数万大军!而密云城……守军十只存其三,滚木礌石耗尽,火铳哑火过半,连那赖以保命的炸药包,材料也已所剩无几!
更可怕的是,那被轰塌的缺口,如同敞开的伤口,再也无法完全堵上!
石镇岳拖着伤臂,踉跄着走到陈恪身边,花白的胡须上沾着凝固的血块,浑浊的老眼望向城下那片尸骸,又望向远处鞑靼营地的袅袅炊烟,声音带着无尽的悲凉:“督师……密云……守不住了……”
陈恪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硝烟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城头一张张或疲惫、或恐惧、或茫然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弟兄们!你们都是好样的!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住了鞑靼铁骑数日猛攻!挫其锐气,耗其锋芒!你们无愧于大明!无愧于身后万千黎庶!本督在此立誓,必亲自上奏朝廷,为尔等请功!战死者,抚恤加倍!生还者,必有重赏!”
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石镇岳听令!”
石镇岳浑身一震,下意识挺直腰板:“末将在!”
“大开南门!弃城!所有能战之兵,携伤员、家眷,即刻撤离!目标——京师!”陈恪的声音在死寂的城头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弃……弃城?!”石镇岳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震惊、不甘,甚至一丝被羞辱的愤怒!他镇守密云十余载,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弃城?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然而,当他看到陈恪眼中那深沉的疲惫、无奈,以及洞悉一切的锐利时,那点不甘瞬间化为了苦涩的明悟。
是啊,守不住了。再守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让这些好儿郎尽数葬身于此!
他石镇岳可以殉城,但不能拉着所有人为他陪葬!
“末将……遵命!”石镇岳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怆,重重抱拳。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城头瞬间炸开了锅!
“弃城?能走了?!”
“快!快走啊!”
“娘!快收拾东西!南门!去南门!”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恐惧和疲惫!士兵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争先恐后地涌下城头,冲向城内,呼喊着家眷,搀扶着伤员,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陈恪一把拉过身旁的张维城——这位新晋的勋贵子弟,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硝烟和一丝茫然。
陈恪俯身在他耳边,语速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张维城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中混杂着惊愕、兴奋,甚至一丝……跃跃欲试的疯狂!
他用力点头,抱拳低声道:“末将明白!定不负伯爷所托!”随即转身,带着几名心腹亲兵,如同猎豹般冲入混乱的人流,消失在通往城内的方向。
陈恪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
原定的计划是明日……但鞑靼的疯狂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这份“重礼”,今晚就送给他们!
密云本就是军户城,百姓多为军户家眷,撤离命令一下,虽混乱不堪,但速度极快。
陈恪带来的京营精锐和密云守军残部,大多有马,此刻纷纷上马,或驮着伤员,或带着哭哭啼啼的家眷,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南门。
马蹄声、哭喊声、催促声、伤员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逃亡般的喧嚣。
陈恪在阿大和赵诚的护卫下,翻身上马,正要策马汇入人流。
“督师!且慢!”
石镇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绝。
陈恪勒马回头。
只见石镇岳不知何时已解下那身染血的残破山文甲,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战袄。
他身后,跪倒了一片身影——那是他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副将,以及三百余名自愿留下的伤兵和老卒!他们大多带伤,有的拄着长矛,有的相互搀扶,但眼神却出奇地一致,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火焰!
石镇岳对着陈恪,撩袍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督师!密云军民撤离,人马混杂,行动迟缓!鞑靼骑兵转瞬即至!若无人断后,必遭衔尾追杀,恐……十不存一!”
他抬起头,花白的须发在寒风中飘拂,脸上纵横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坦然:
“末将石镇岳,镇守密云十余载!此城便是末将的家!末将的命!今日城破,末将无颜苟活!愿率麾下三百死士,据守此城断后!为督师的计划,为密云军民,争取一线生机!”
他身旁的副将猛地磕头,声音哽咽却同样坚定:“末将等愿随将军同死!请督师成全!”
“请督师成全!”三百余人齐声嘶吼,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撼人心魄的悲壮!
陈恪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跪了一地的身影。
寒风卷起城头的硝烟和血腥气,扑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石镇岳那张刻满风霜、此刻却平静得可怕的脸,看着那些伤痕累累、眼神却无比坚定的士兵,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谁说大明没有好儿郎?!
眼前这些,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是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为袍泽、为家国争一线生机的英雄!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他想说“同走”,想说“不必如此”,但理智告诉他,石镇岳是对的!
没有这支决死的断后,这数千军民,根本逃不出鞑靼铁骑的追杀!
“石将军……”陈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不再看石镇岳,只是对着那三百死士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弟兄们!保重!来世……再做我大明的兵!”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夹马腹,夜照玉狮子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混乱的南门人流之中。
阿大、赵诚紧随其后,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
马蹄踏过破碎的瓦砾,踏过未熄的火星,踏过这座即将陷落的城池。
陈恪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那强忍的泪水便会决堤。
身后,密云城头,石镇岳缓缓站起身,望着陈恪消失的方向,嘴角竟勾起一丝释然的笑意。
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半生的佩刀,刀锋在暮色中映出他苍老而坚毅的面容。
“儿郎们!”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升火!备酒!今夜,咱们陪鞑靼崽子……好好喝一杯断头酒!”
残阳如血,将密云城头最后坚守的身影,拉得老长。
风声中,隐约传来低沉而悲怆的歌声,那是边塞老卒们最后的绝唱: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歌声苍凉,穿透暮霭,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