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狼烟骤起(二十二)
密云城头,已然化作血肉磨盘。
鞑靼人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营火铳手们引以为傲的三段击,在持续的高强度射击下,开始显露出致命的破绽。
“滋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伴随着刺鼻的白烟,在一名铳手面前炸开!他手中的燧发枪枪管因连续击发过热,内壁药垢积累,竟在装填新药时骤然自燃!
灼热的火药气体混合着火星喷薄而出,瞬间燎焦了他的眉毛和半边脸颊!剧痛让他惨叫一声,下意识地丢开了那根几乎要熔断的枪管!
这并非个例。
“砰!”另一处垛口,一支火铳在击发时轰然炸膛!碎裂的枪管如同锋利的暗器四射飞溅,持铳士兵的右手连同小臂被炸得血肉模糊,惨叫着翻滚在地!旁边两名同袍也被飞溅的铁片划伤,鲜血淋漓!
“小心炸膛!枪管过热了!缓一缓!快换人!”石镇岳嘶哑的吼声在城头回荡,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火力的间隙如同致命的罅隙,被悍不畏死的鞑靼人敏锐捕捉。
“长生天保佑!冲上去!”一名满脸虬髯的鞑靼百夫长狂吼着,趁着城头火力稍减的刹那,猛地将手中沉重的铁钩甩上垛口!他身后的死士口衔弯刀,如同猿猴般顺着绳索疯狂攀爬!
“鞑子上来了!堵住!堵住!”一名京营把总目眦欲裂,挺矛便刺!
然而,攀上城头的鞑靼死士,皆是精挑细选的悍勇之士。
他们身披厚实的皮甲,动作迅捷如豹,力量更是惊人!那京营把总的长矛刺中对方肩胛,竟被厚甲滑开,只带出一道血痕!鞑靼死士狞笑一声,反手抓住矛杆,借力跃上城头,弯刀如电光般劈下!
“噗嗤!”血光迸现!把总头颅飞起!
“杀!”那鞑靼死士如同猛虎入羊群,弯刀挥舞,瞬间劈翻两名试图围上来的明军!他身后,又有数名鞑靼兵攀上垛口,迅速结成一个小小战阵,牢牢钉在了城墙上!
“结阵!结阵!长枪手上前!把他们挤下去!”石镇岳怒吼,亲自提刀冲了过去。
但晚了。
一旦被鞑靼精锐在城头站稳脚跟,想要拔除,往往需要付出数倍于敌的代价!这些鞑靼兵配合默契,背靠垛口,一人持盾格挡,两人挥刀劈砍,竟将涌上来的明军死死挡住!后续的鞑靼兵正源源不断地攀爬上来!
“伯爷!危险!”赵诚的惊呼声响起。
只见陈恪所在的箭楼附近,一处垛口也已被数名鞑靼兵突破!他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直扑那面显眼的“靖海伯陈”大纛!
陈恪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锵”地一声拔出腰间御赐宝剑!
那剑锋在硝烟弥漫的城头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随我杀!”陈恪低喝一声,竟不退反进,迎着扑来的鞑靼兵冲了上去!
他的剑术,确实平平无奇。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精妙的步法,只有最基础的劈、刺、撩、格挡。
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书生般的僵硬。
但他眼神中的决绝与无畏,却如同燃烧的火焰!
“当!”一名鞑靼兵势大力沉的一刀劈来,陈恪横剑格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发麻,手臂剧痛,宝剑险些脱手!那鞑靼兵狞笑一声,顺势一脚踹向陈恪小腹!
“姑爷小心!”阿大如同铁塔般横移一步,用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替陈恪挡下这一脚!
同时手中沉重的铁锏带着风雷之声,狠狠砸在那鞑靼兵的头盔上!“咔嚓!”头盔碎裂,红的白的瞬间迸溅!
另一侧,赵诚身法如鬼魅,绣春刀化作一片银光,精准地抹过一名试图偷袭陈恪侧翼的鞑靼兵咽喉!
他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始终不离陈恪左右三步,任何试图靠近的敌人都被他以最凌厉的刀法瞬间格杀!
陈恪得以喘息,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再次挺剑刺向另一名鞑靼兵!
剑锋刺入对方皮甲,却未能深入,反而被对方一把抓住剑身!那鞑靼兵眼中露出残忍的笑意,另一只手挥刀便砍!
“噗!”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精准地钉入那鞑靼兵的眼窝!他惨叫一声,动作僵住。
陈恪趁机奋力抽回宝剑,反手一剑狠狠劈在对方脖颈上!温热的鲜血喷溅了他半身!
“本督在此!弟兄们!杀鞑子!”陈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嘶声高喊!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喘息,但在这混乱的战场上,却如同定海神针!
周围的士兵看到督师大人竟亲自拔剑与鞑靼兵搏杀,虽显狼狈,却悍不畏死,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与血勇瞬间被点燃!
“督师都上了!我们还怕什么!”
“杀!跟鞑子拼了!”
“把他们赶下去!”
原本因多处被突破而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再次稳固下来!
士兵们如同打了鸡血,红着眼睛,以命搏命,硬生生将几处登城的鞑靼兵又压了回去!城头陷入更加惨烈的拉锯。
然而,这种爆发终究难以持久。
燧发枪的炸膛声依旧零星响起,火力的持续性越来越差。
鞑靼人似乎也摸清了规律,攻势更加凶猛,攀城点越来越多。
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
日头渐渐西斜,接近午时。
鞑靼人的士气明显更加高昂,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狼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密云城这道摇摇欲坠的堤坝。
反观守军,人人带伤,动作迟缓,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绝望。
石镇岳左臂中了一箭,简单包扎后依旧在城头奔走呼号,声音却已嘶哑不堪。
徐文璧等勋贵子弟,虽有老兵护持,伤亡较小,但也被这无休止的血腥厮杀折磨得精神恍惚,只是机械地挥舞着兵器。
城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再多几个时辰,这座矮城必将被鞑靼铁蹄踏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
一阵悠长、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骤然从鞑靼大军后方响起!
这号角声与进攻时的急促尖锐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退却的意味!
城头正在疯狂攀爬、厮杀的鞑靼兵动作猛地一滞!他们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中军方向。
紧接着,号角声再次响起,更加清晰、急促!
“退兵号!是退兵号!”有懂鞑靼号令的老兵失声惊呼!
如同退潮一般,正猛烈攻城的鞑靼兵如同接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攻势瞬间瓦解!攀在云梯上的士兵迅速滑下,城头的鞑靼兵也放弃了缠斗,在同伴的掩护下,毫不犹豫地翻下垛口,沿着云梯滑落!
他们退得极有章法,并非溃散,而是交替掩护,迅速脱离接触,向后方集结。城下如同蚁群般涌动的鞑靼步卒,也如同潮水般向后涌去。
城头守军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追击。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巨大的疲惫感瞬间淹没了所有人。不少人直接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眼神空洞。
“鞑子……退了?”徐文璧拄着长矛,浑身浴血,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后怕。
“退了……真的退了……”他身边的老兵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垛口,连手指都在颤抖。
陈恪拄着剑,胸膛剧烈起伏,绯色蟒袍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色。
他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鞑靼大军,眉头紧锁,眼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疑虑。
“赵诚,阿大,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加固城防!快!”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鞑子退得蹊跷!不可松懈!”
士兵们如梦初醒,在军官的呵斥下,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开始忙碌。
直到傍晚时分,一骑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信使才被缒上城头,带来了迟来的消息。
“督师……杨顺……杨顺总督率宣大边军出关,欲袭鞑靼后路……”信使喘着粗气,声音断断续续,“然……然于黑风峪遭遇鞑靼精骑伏击……一触即溃……伤亡惨重……杨总督已……已率残部退回宣大……声称……声称已切断鞑靼归路……”
信使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羞愧与绝望。
城楼内一片死寂。
石镇岳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废物!杨顺这个废物!误国误民!他这一溃,非但无功,反将鞑靼人彻底激怒了!”
陈恪缓缓闭上眼,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果然如此。
他精心设计的疲敌、疑敌、拖延战术,好不容易磨钝了鞑靼的锋芒,挫伤了他们的锐气。
他望向城外那片狼藉的战场。
夕阳如血,映照着城下堆积如山的鞑靼士兵和那些被驱赶在前、死状凄惨的百姓炮灰的尸体。
鞑靼人今日的猛攻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守军同样元气大伤。
而杨顺这一触即溃的“壮举”,非但没能威胁到鞑靼后路,反而彻底暴露了明军的虚弱和无能!
明日的攻城,必将更加惨烈!更加不计代价!
夜幕降临,密云城头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疲惫、伤痛、以及得知杨顺溃败后的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守军心头。
陈恪登上城楼最高处,望着下方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鞑靼大营篝火,以及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其大部分是鞑靼兵和被驱赶的百姓炮灰,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弟兄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头。
“今日,我们守住了!用我们的血,用我们的命,守住了这座城!守住了身后的家园!”
士兵们抬起头,疲惫的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鞑靼人退了!他们败了!他们怕了!怕我们密云城六千铁骨铮铮的好汉!怕我们手中的火铳和刀枪!更怕我们身后,即将到来的援军!”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本督已得确切军报!苏州新军!本督亲手带出来的那支铁军!那支在苏州全歼六千倭寇、威震东南的虎狼之师!已星夜兼程,倍道而行!最迟……明日傍晚!必能抵达密云城下!”
此言一出,城头瞬间骚动起来!无数双黯淡的眼睛骤然亮起!
苏州新军!靖海伯的嫡系!苏州大捷的传奇早已传遍天下!那是真正的精锐!
“只要我们再坚守一日!只要撑过明日!”陈恪的声音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心头,“待我苏州新军一到,内外夹击!城下这些鞑靼蛮夷,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此战之后,尔等皆是我大明功臣!朝廷必有重赏!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在明日!”
“吼——!”短暂的沉寂后,城头爆发出震天的吼声!疲惫和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瞬间驱散!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眼中重新燃起战意!
“苏州新军要来了!”
“再守一天!就一天!”
“跟着督师!杀鞑子!立大功!”
士气,如同被重新点燃的篝火,在凛冽的寒风中熊熊燃烧起来。
人群散去后,石镇岳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陈恪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督师……苏州新军……真能赶到?”
陈恪脸上的激昂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望着远处鞑靼营地的火光,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最快……也要七日之后。”
石镇岳浑身一震,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下去。
他明白了。这是望梅止渴,是画饼充饥!是督师为了稳住这摇摇欲坠的军心,不得不撒下的弥天大谎!
可明日过后呢?谎言戳破之时,便是军心彻底崩溃、城破人亡之刻!
陈恪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投向深邃的黑暗。
他的心中,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已然成型。
但此刻,首要之事,是守住明日!守住这用谎言勉强凝聚起来的最后一线希望!
“穿越者守则第三百二十七条:”陈恪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远处鞑靼营地连绵的篝火,心中默念道:“当谎言成为维系希望的最后绳索,明知其终将断裂,也要用它支撑到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因为历史从不怜悯绝望,只给挣扎到最后的勇者以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