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狼烟骤起(二十)
鞑靼大军的篝火在十里之外连成一片黯淡的星海,如同蛰伏巨兽的眼眸,在沉沉暮色中闪烁着不甘的凶光。
密云城头,陈恪目送着那片象征威胁的光点缓缓退却,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松弛半分。
他深知,这短暂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喘息。
“传令,各哨位加强警戒,斥候前出三里,重点监控敌营动向及两侧山林。”陈恪的声音在城楼寒风中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空城计”只是寻常演练,“其余将士,轮番休整,养精蓄锐。今夜……不用再扰敌了。”
赵诚和阿大肃立身后,闻言微怔。
赵诚低声道:“伯爷,鞑靼新败锐气,又遭戏耍,今夜必是惊弓之鸟,若再遣死士……”
陈恪缓缓摇头,目光穿透夜色,投向鞑靼大营的方向:“不必了。俺答非庸主,今夜定会广布斥候,严防死守。我们的死士是利刃,要用在更关键的时刻,而非徒增伤亡。”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况且……明日之战,才是真正的考验。让兄弟们歇着吧,养足精神,准备……拼命。”
他转身,沿着冰冷的城墙垛口缓步巡视。
绯色蟒袍的下摆扫过沾着霜花的城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城墙上,士兵们或倚着垛口假寐,或默默擦拭着手中的兵器——有新式燧发枪冰冷的金属光泽,也有老式火绳枪斑驳的木托。
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庞,紧张、疲惫、茫然、强作镇定……种种情绪交织。
陈恪脸上挂着惯有的、沉稳而略带一丝轻松的笑意,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处哨位,偶尔停下脚步,拍拍某个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年轻士兵的肩膀,说一句“莫慌,鞑靼也是人,挨了枪子一样会死”,或是询问一个老卒“家中的田可还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士兵们看到他从容的身影,听到他平静的话语,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几分。
毕竟,这是靖海伯啊!是那个在苏州以少胜多、全歼倭寇的传奇!是那个敢在御前立下军令状、星夜驰援的督师!有他在,这城……或许真能守住?
然而,无人能窥见陈恪内心深处那翻江倒海的沉重。
六千守军。
这个数字,听起来比当初苏州练兵时宽裕太多。
可陈恪比谁都清楚,这“六千”背后的巨大隐患。
京营的“精锐”,是英国公张溶汰弱留强、整饬军纪的成果,架子是搭起来了,队列也像模像样。但骨子里呢?
他们缺乏苏州新军那种从无到有、被陈恪一手灌输“军人意志”和“保家卫国”信念的淬炼。
他们习惯了京营的安逸,习惯了勋贵子弟镀金的氛围,习惯了按部就班的操练。
真正的血火厮杀,直面数万如狼似虎、为生存而战的鞑靼铁骑时,他们的纪律能否经受住第一波箭雨的洗礼?他们的勇气能否在云梯搭上城头、敌人狰狞面孔近在咫尺时依旧坚挺?
更别提那三千密云本地守军。
他们熟悉地形,有保家卫土的决心,石镇岳也带得不错。
但装备……陈旧的火绳枪,射速慢,易受潮,在即将到来的残酷守城战中,能发挥几成威力?
他们习惯了传统的守城战法,弓弩滚木礌石,对于陈恪依托火器、强调轮射压制、梯次配置的新战法,能理解多少?执行起来又能有多少默契?
“若此刻是常钰带着苏州新军在此……”陈恪心中无声喟叹,指尖拂过冰冷的城砖。
那支由他亲手锻造的军队,纪律严明如铁,意志坚韧如钢,对火器的运用炉火纯青,更有着对他近乎盲目的信任与服从。
若他们在,陈恪甚至有信心在城下列阵,与鞑靼铁骑堂堂正正地碰一碰!野战尚可,何况守城?
可惜,没有如果。
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这六千成分复杂、良莠不齐的部队,一座并不算险峻的矮城,以及……所剩不多的新式火药。
从鞑靼抵达密云已经两天,通过疲兵之计与那封“战书”,他硬生生从鞑靼数万大军的铁蹄下,为密云、为京畿、为常钰的新军,抢出了整整两天宝贵的时间!
这已是近乎奇迹的成果。
鞑靼那股破关南下、势如破竹的锐气,被他用计谋反复撩拨、挫伤,如同被磨钝了爪牙的猛兽,虽依旧凶悍,却已不复初时的不可一世。
俺答汗的暴怒,既是威胁,也证明了其心已乱。
然而,这一切的铺垫,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黎明。
当太阳再次升起,鞑靼大军卷土重来时,将不再有任何试探,不再相信任何花招。
他们只会像受伤的狼群,带着被戏耍的屈辱和刻骨的仇恨,发动最疯狂、最不计代价的猛攻!要用密云城的鲜血和废墟,洗刷他们大汗的耻辱!
到那时,所有的计谋都将失效。唯有血与火的碰撞,意志与勇气的较量。
陈恪停下脚步,凭栏远眺。
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城外荒原的轮廓,也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侧脸。
城墙上,士兵们开始默默起身,检查武器,搬运滚木礌石。
伙夫抬着热气腾腾的稀粥和干饼上城,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空气中的紧张。
没有人说话,只有铁甲碰撞的轻响,火绳枪装填时铅弹滑入枪管的摩擦声,以及远处鞑靼营地隐约传来的战马嘶鸣。
大战之前的宁静,沉重得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凝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无尽的寒意。
陈恪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坚毅、或茫然的脸庞。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黎明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快亮了。鞑靼人,就要来了。”
城墙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们带着怒火,带着屈辱,想踏平我们的城墙,想屠戮我们的父老乡亲!”陈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凛冽的锋芒,“但你们告诉我,这密云城,是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角落响起:“是家!”
“对!是家!”陈恪猛地一挥手,指向城下,“城里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有你们世代居住的房屋田产!鞑靼人想干什么?想抢走你们的粮食,烧毁你们的房屋,凌辱你们的妻女!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稀稀拉拉的回应响起,随即汇成一片低沉的怒吼:“不答应!”
“好!”陈恪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我陈恪,奉皇命,守此城!我与你们一样,身后便是家国!今日一战,没有退路!唯有死战!”
他猛地抽出腰间御赐宝剑,剑锋在熹微晨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寒芒,直指东方那越来越亮的天际线:“鞑靼人以为我们怕了?以为我们挡不住?那就让他们用血来试试!让他们看看,我大明的男儿,守土卫国的决心!”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石镇岳苍老而嘶哑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股决绝的悲壮。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越来越多的士兵跟着嘶吼起来,声音起初有些杂乱,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在密云城头滚滚回荡!
恐惧被暂时压下,一股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惨烈气势,在黎明的寒风中悄然凝聚。
陈恪看着眼前一张张被激发出血性的面孔,心中稍定。
他无法改变这支军队的根基,但他可以点燃他们心中的火种!哪怕只是短暂的燃烧。
他收剑入鞘,声音恢复了沉稳:“各就各位!依令行事!火铳手,检查弹药,听号令轮射!长矛手,守好垛口!滚木礌石,备足!金汁,烧滚!”
命令一道道传下,城墙上再次忙碌起来,却不再有之前的死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而有序的战前准备。
陈恪最后看了一眼东方。
地平线上,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奋力刺破云层。
决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