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狼烟骤起(十七)
鞑靼大营,金帐之内。
俺答汗端坐虎皮大椅,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帐下肃立的各部首领。
帐内气氛凝重,却难掩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昨夜被那鬼魅般的号角搅得人仰马翻的憋屈,此刻已被一种即将到来的、血腥复仇的快意所取代。
“大汗!”一名千夫长按捺不住激动,声音洪亮,“明狗竟敢下战书?简直不知死活!正好让儿郎们用他们的血,洗刷昨夜的耻辱!”
“对!那陈恪小儿,不过仗着几分圣眷,侥幸赢了几场倭寇,就敢在草原雄鹰面前叫嚣?”另一名首领嗤笑,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午时决战?好得很!正午的太阳,正好晒干他们的血!”
俺答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镶嵌绿宝石的弯刀刀柄。他面前案几上,摊开着一封素白信笺,上面“战书”二字遒劲有力,落款“钦命督师、靖海伯陈恪”。
信的内容已被亲信当众宣读。除了约定午时决战于城西开阔地,更有一段极其刺目的文字是之前一眼扫过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的:
“……闻尔祖成吉思汗,起于微末,然其初兴,亦曾向金国称臣纳贡,俯首称儿,方得喘息之机,积蓄力量。尔等今日南下,不过效仿先祖旧事,欲行乞怜之举乎?……”
“混账!!”当时帐内便炸开了锅!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荣耀,草原之神!竟被这明狗污蔑为向金国俯首称臣的懦夫?!这简直是往所有鞑靼勇士心头插刀子!
俺答汗当时脸色铁青,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酒杯倾倒,酒液四溅!他眼中杀意沸腾,几乎要将那信笺撕碎!这陈恪,不仅敢下战书,还敢如此恶毒地羞辱他们的先祖!此仇不报,他俺答何以统领草原?!
“传令!”俺答汗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各部即刻整军!披甲!喂马!饱食!午时之前,拔营十里!准备决战!本汗要亲自斩下那陈恪的头颅,用他的血,祭奠我黄金家族的尊严!让明狗知道,草原雄鹰的怒火,足以焚尽他们的城池!”
“吼!吼!吼!”帐内群情激愤,怒吼声几乎要掀翻金帐顶篷。
耻辱与愤怒,化作了最炽烈的战意。
整个鞑靼大营瞬间沸腾起来。
他们摩拳擦掌,只等午时一到,便要用明军的鲜血,洗刷昨夜被戏耍的耻辱和先祖被污蔑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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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云城,督师行辕。
与城外鞑靼大营的喧嚣亢奋截然不同,此处弥漫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宁静。
陈恪一身常服,端坐于铺着堪舆图的案几后,手捧一盏清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沉静的面容。
他目光落在摊开的舆图上,指尖沿着密云城西那片开阔地缓缓划过,仿佛在欣赏一幅无关紧要的山水画。
值房内,赵诚侍立一旁,眼神锐利,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阿大则如同铁塔般守在门口,纹丝不动。
“报——督师!”一名亲兵快步而入,单膝跪地,“石镇岳将军求见!”
“请。”陈恪头也未抬,声音平淡。
石镇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身山文甲擦得锃亮,头盔夹在腋下,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肃穆,走到案前,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而沉重:
“督师!末将石镇岳,请命为先锋!”
陈恪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石镇岳脸上。这位老将眼神坚定,腰背挺得笔直,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刻。
“哦?”陈恪放下茶盏,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石将军,鞑靼数万铁骑,气势汹汹,此去先锋,九死一生。你……可想清楚了?”
“末将想得清楚!”石镇岳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沙场老将的铿锵,“末将昨夜擅开城门,动摇军心,罪该万死!督师宽宏,暂寄末将项上人头!此战,正是末将戴罪立功、以死报国之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赤诚:“末将镇守密云十余载,此地便是末将的家!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末将愿率本部亲兵,率先出城,迎战鞑靼前锋!纵使粉身碎骨,也要为大军杀开一条血路,挫其锐气!绝不让鞑靼蛮夷,踏过我密云城头半步!请督师成全!”
言辞恳切,掷地有声。那份将生死置之度外、欲以血肉之躯赎罪报国的赤忱,令人动容。
值房内一片寂静。赵诚和阿大都不由得看向石镇岳,眼神中带着一丝敬意。
然而,就在这肃穆悲壮的气氛中——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笑声,突兀地响起。
是陈恪。
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戏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这笑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石镇岳愣住了,脸上的决绝瞬间凝固,化为错愕与不解。
他身后的亲兵也面面相觑,不知督师为何发笑。
大战在即,先锋请命,这有何可笑?
赵诚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目光在陈恪平静的脸上扫过,又落在那份摊开的舆图上,若有所思。
陈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敛了笑意,但嘴角那抹弧度却并未完全消失。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重新落回石镇岳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轻松:
“石将军忠勇可嘉,本督心领了。”
他放下茶盏,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正是城西二十里处,那片开阔地:“不过,先锋?出城决战?呵呵……”
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石镇岳和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如同惊雷般在值房内炸响:
“本督何时说过,要出城决战了?”
“啊?”石镇岳彻底懵了,嘴巴微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身后的亲兵更是目瞪口呆。
赵诚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陈恪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望向城外鞑靼大营的方向,那里烟尘隐隐升腾。他背对着众人,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那封战书,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石将军,你且听好。待鞑靼大军拔营,向城西‘决战之地’开拔,行出约莫十里……”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你便大开城门!记住,要多立旌旗!擂鼓呐喊!做出我大军倾巢而出的姿态!声势越大越好!”
石镇岳和亲兵们彻底石化,脑子嗡嗡作响。开城门?多立旌旗?擂鼓呐喊?这……这不是要决战?这是……耍他们玩?!
“督师!这……这……”石镇岳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这岂不是……言而无信?戏耍于敌?这……这有损……”
他想说“有损天朝威仪,有损督师清名”,但看着陈恪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后面的话竟噎在喉咙里。
陈恪目光扫过众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脸,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一丝深沉的无奈:
“有损什么?清名?威仪?”
他冷笑一声:“石将军,你告诉我,是密云城六千将士的性命重要,还是本督那点虚名重要?是京畿畿百万黎庶的安危重要,还是那所谓的‘一诺千金’重要?”
他目光如刀,刺向石镇岳:“鞑靼数万铁骑,挟破关之威,士气正盛!我军兵微将寡,城矮池浅,火药有限!若真如战书所言,午时出城决战,以卵击石,后果如何?你石镇岳,能带回来几颗人头?又能拖延他们几个时辰?”
石镇岳浑身一震,哑口无言。
他当然知道,那几乎是送死。
“本督要的,是时间!”陈恪的声音斩钉截铁,“为京畿袭扰之兵争取时间!为常钰新军星夜驰援争取时间!为此,本督不惜一切代价!虚名?承诺?在社稷安危面前,一文不值!”
他目光扫过赵诚:“赵佥事,你明白了吗?”
赵诚深吸一口气,眼中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卑职明白!此乃疲敌、惑敌、拖延之策!鞑靼大军兴师动众,拔营开赴‘决战之地’,行出十里,发现我军并未如约而至,反而城门大开,旌旗招展,鼓噪呐喊,他们必疑心顿起!进退维谷之下,要么原地戒备,要么……只能再拔营回返!这一来一回,二十里路程,加上疑神疑鬼、整顿军伍的时间……”
赵诚眼中精光爆射:“至少可为我军再拖延大半日!甚至……一整天!”
“不错!”陈恪赞许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依旧处于震惊中的石镇岳身上,“石将军,此计之关键,在于‘疑’与‘耗’。你部任务,便是将这‘疑兵’之戏,演得逼真!旌旗要多,鼓声要急,呐喊要响!但切记,只许在城头及城门附近虚张声势,绝不可真个出城!同时,放出精锐斥候,严密监视敌军动向及四周山林,谨防其小股精锐趁机偷袭城门!弟兄们轮番上阵,轮番歇息,务必保持体力!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值房内一片死寂。
石镇岳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督师,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靖海伯陈恪,那个以青词得幸、以状元扬名、以苏州大捷威震东南、以孤臣直谏着称、素有“古君子之风”的年轻勋贵……竟然……竟然会行此“下作”的诈术?
而且如此坦然,如此……理直气壮?
勋贵子弟们更是目瞪口呆,世界观仿佛受到了冲击。
虽然自洛水之誓后,古人心中对“信义”的分量虽不如上古,却也绝非儿戏。
尤其是两军阵前,堂堂督师,下战书约战,却行此拖延欺骗之举?这传出去,岂非令天下人耻笑?令靖海伯清誉蒙尘?
然而,短暂的震惊之后,一股更深的寒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佩,悄然升起。
石镇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重抱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复杂的情绪:“末将……遵命!定不负督师所托!将这出戏,唱得震天响!”
他转身大步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
陈恪重新坐回案后,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仿佛刚才的计策,不过是饮茶时随手落下的一子。
赵诚看着石镇岳的背影,又看向案后重新坐下,气定神闲端起茶盏的陈恪,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跟随陈恪最久,自以为深知其秉性,今日方知,这位年轻的靖海伯,不仅有一腔血勇,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为达目的不拘一格、甚至不惜自污其名的深沉城府与霹雳手段!
但他们不知道是,陈恪自有灵活的道德标准。
君子之风?那是对值得以君子之道相待之人!面对豺狼,靖海伯亦可化身最狡诈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