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主副考官之争(三)
陈恪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册《资治通鉴》,声音不疾不徐:
"故而唐太宗增置进士科,取士不问门第..."他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点,"自此寒门子弟亦有晋身之阶。"
裕王朱载坖斜倚在紫檀榻上,杏黄色常服的下摆随意垂落。
他看似在听讲,目光却不时瞟向窗外,显然心不在焉。
"陈师。"裕王突然打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父皇此番开恩科,究竟是何用意?"
陈恪的诵读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合上书本,目光扫过裕王略显焦躁的面容。
这位王爷今日第三次问及此事了。
"殿下。"陈恪将书册轻轻放在案几上,声音平静如水,"科举取士,自隋唐以来便是..."
"本王不想听这些!"裕王猛地坐直身子,杏黄衣袍带起一阵风,"本王问的是父皇的用意!"
窗外的海棠花被春风吹落几瓣,飘过窗棂,正落在陈恪的袍角上。
他信手拈起花瓣,在指尖轻轻捻动:"殿下可知,这科举最妙之处,便是给了天下读书人一个盼头。"
他抬眸,目光澄澈如泉,"无论出身寒微,只要肯用功,总有金榜题名之日。"
裕王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又被陈恪带偏了——明明问的是嘉靖开恩科的用意,陈恪却跟他扯什么科举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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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裕王的声音带着几分恼怒,"本王是在问你..."
"殿下。"陈恪突然提高声音,恰到好处地打断,"您可知洪武四年首次会试,取中进士几何?"
裕王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住,张了张嘴,又悻悻闭上。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从来不在他关心范围内。
"一百二十人。"陈恪自问自答,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其中三成出自寒门。"他顿了顿,"若无科举,这些人终其一生,怕也难有出头之日。"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衬得书房内愈发寂静。
裕王盯着陈恪看了许久,突然泄气般靠回榻上。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陈师傅今日是铁了心不接他的话茬。
"罢了罢了。"裕王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陈师继续讲《通鉴》吧。"
陈恪嘴角微扬,重新翻开书册。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贞观七年,太宗增置明经、进士二科..."
裕王听着听着,目光渐渐飘向窗外。
那里,几个宫女正陪着李侧妃在庭院散步。
李氏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在春衫下显出一道柔和的弧度。
想到自己即将为人父,裕王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无论如何,在子嗣这一项上,他已胜过景王。
至于陈恪...既然不肯明确表态,那就慢慢磨吧。
正当裕王思绪飘远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扑通跪地,"宫里来了天使,说要寻陈师傅!"
裕王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却见陈恪已经从容起身,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
"臣告退。"陈恪拱手一礼,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早有预料。
裕王府大门前,一名太监正焦急踱步。
见陈恪出来,立刻堆满笑容迎上前:
"伯爷安好!皇上口谕,请您即刻西苑面圣。"
裕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位王爷早已习惯了自己这位讲官频繁面圣的待遇,甚至有些麻木了。
陈恪微微颔首,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太监接过银子,脸上的褶子笑成了菊花:"伯爷客气了。"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严阁老和徐阁老都在呢,皇上刚问起恩科的事..."
陈恪眼中精光一闪,瞬间了然。他转身对送行的裕王拱手:"殿下留步,臣先行告退。"
裕王站在台阶上,望着陈恪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位陈师明明近在咫尺,却总给他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无论他如何暗示未来的高官厚禄,陈恪都像块木头般毫无反应;可一旦讲起课来,又认真得近乎苛刻。
裕王至今记得,上月自己背错一段功课,陈恪竟罚他抄了二十遍。
"王爷?"身后传来李侧妃轻柔的声音,"起风了,回屋吧。"
裕王回过神,轻轻握住李氏的手:"爱妃说得是。"他的目光扫过妻子隆起的小腹,阴郁的心情顿时明朗了几分,"咱们的孩子,将来也要拜陈师傅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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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曲径上,陈恪与引路太监并肩而行。春日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长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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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爷,今儿个精舍里热闹着呢。"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讨好,"严阁老和徐阁老都在,皇上还让上了庐山云雾..."陈恪嘴角微扬,一块碎银悄无声息地滑入太监袖中:"有劳公公提点。"
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奴婢听说...是为恩科主考的事。"他偷眼看了看四周,"徐阁老举荐了赵尚书,可皇上突然提了伯爷的名..."
陈恪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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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假山,西苑精舍已在望。
沉水香的青烟从雕花窗棂棂中袅袅升起,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陈恪在门前整了整衣冠,刚要通报,就听见里面传来嘉靖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陈卿年轻,正是锐意进取之时..."
"臣恭请圣安。"陈恪在门外跪倒,额头触地。
"进来。"嘉靖的声音陡然清晰。
精舍内,嘉靖斜倚在紫檀榻上,素白道袍的广袖垂落如云。严嵩与徐阶分坐两侧,案几上的茶汤早已凉透,却无人敢动。
"起来吧。"嘉靖的目光穿过袅袅青烟,落在陈恪身上,"朕与两位爱卿正说到你。"
陈恪起身,向两位阁老行礼:"下官参见严阁老、徐阁老。"
严嵩的白须微微颤动,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靖海伯气色不错。"声音沙哑如磨刀石。
徐阶则慈眉善目地点头:"子恒近日辛苦了。"仙鹤补子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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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精舍内霎时安静。
"方才徐阁老举荐他的学生——你为这次恩科副考官。"嘉靖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可有信心?"
徐阶手中的茶盖"咔"地一颤,险些脱手。
他明明举荐的是赵贞吉!
严嵩的白须剧烈抖动起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咳嗽:"咳咳...老臣以为,靖海伯年少有为..."
他喘着气,眼中精光闪烁,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沉重。
这"年少有为"四字说得极妙——明褒实贬。
既承认陈恪的能力,又强调其资历不足。
科举取士何等庄重,岂能交给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
"但他身兼数职,已是重担压身..."严嵩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在数陈恪头上的官帽——兵部右侍郎、火药局总理、两王讲官,哪个不是要职?
最后一句"实在不宜..."更是毒辣。
表面是体恤陈恪辛劳,实则暗示他贪权恋栈,已揽了这么多差事还不够,连科举都要染指?
徐阶何等精明,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臣附议!严阁老之言至为中肯!"
他特意加重"中肯"二字,眼角余光扫向嘉靖。
两位阁老罕见地同仇敌忾,在这精舍内竟演出了一出将相和。
嘉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移,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早就料到两位阁老会反对,但这正是他想要的——让陈恪明白,是谁在力排众议提拔他。
陈恪站在原地,面色平静如水。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中何等惊涛骇浪。
二十二岁的科举副考官?这在大明历史上怕是头一遭!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举人,颤巍巍地向自己行礼,口称"座师"的场景。
这画面太过荒诞离奇,让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精舍内霎时寂静。
嘉靖挑眉,严嵩的白须微微颤动,徐阶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三人齐刷刷看向突然发笑的陈恪,活像在看一个疯子。
"靖海伯?"嘉靖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何事如此开怀?"
陈恪连忙收敛笑意,拱手告罪:"臣失仪。只是突然想起今晨家中幼犬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憨态..."
这个借口拙劣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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