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集:祠堂前的新石板

青石记

苏文砚蹲在祠堂前的尘土里,指尖拂过那块旧石板的凹痕时,蝉鸣正漫过巷口的老槐树。凹痕像道浅沟,顺着石板的纹理蜿蜒,边缘被岁月磨得温润,是苏家五代人跪在这儿磕头,硬生生磕出来的印记。

“东家,新石板都运到了,再不动工,怕赶不上秋分祭祖。”管家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催促。脚边的独轮车上,码着十几块新凿的青石板,青黑发亮,切面齐整,映着头顶的云影,连一丝纹路都透着规整。

苏文砚没起身,指腹仍贴着凹痕。这石板是太爷爷那辈铺的,当时苏家刚在镇上立住脚,祠堂还是土坯墙,他却执意要从山里拉来整块青石铺地。那会儿人都说不值,可太爷爷说:“祠堂是根,地得稳,后代子孙跪这儿,才知道哪儿是根。”

如今五十年过去,土坯墙早换成了青砖黛瓦,祠堂里的供桌也添了新的雕花,唯独这门前的石板路,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裂了缝。前儿个族里的老人来找他,说秋分祭祖时,孩子们踩在石板上总打滑,不如趁机翻新,换些平整的新石。

苏文砚应了。可昨夜翻族谱时,看见太爷爷写的批注:“光绪二十三年,铺祠前石,祖孙三代,叩首百次,石凹一寸,心定一分。”他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爷爷牵着他的手来祠堂,跪在这块石板上教他磕头,说:“文砚你看,这凹痕是祖宗的念想,咱们跪这儿,就像跟祖宗说话呢。”

“老周,把这块石板留着,嵌在正中间。”苏文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这几年操持族里的事,他的头发白得比同龄人快些,可眼神里的劲,仍像年轻时跟着爷爷跑商队那样,亮得很。

老周愣了愣,低头瞅了瞅那块旧石板。石板边缘缺了个角,中间的凹痕深得能卡住指甲,跟旁边的新石板比,简直像块破石头。“东家,这石板都破成这样了,嵌在中间,会不会……不好看?”

“好看不是给人看的,是给心看的。”苏文砚蹲下来,指着凹痕给老周看,“你看这凹痕,每一道都藏着事儿。太爷爷那会儿,苏家欠着债,他跪在这儿求祖宗保佑,磕得头破血流,凹痕就深了一分;爷爷年轻时,商队在塞外遇了劫,他回来跪在这儿,三天三夜没起来,凹痕又深了一分。这不是石头,是苏家的账本,记着咱们怎么熬过来的。”

老周没再说话。他跟着苏家几十年,知道苏文砚的脾气,但凡跟“祖宗”“念想”沾边的事,他从不含糊。

动工那天,族里来了不少人。年轻的后生们扛着新石板,哼哧哼哧地往祠堂前运,看见那块旧石板,都忍不住嘀咕:“这破石头留着干啥?新石板多好看。”

苏文砚听见了,没恼,只是把几个后生叫到跟前,指着旧石板说:“你们知道这石板上的凹痕是怎么来的不?”

后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摇了摇头。他们大多是在城里长大的,祭祖时也只是跟着大人走个过场,哪儿知道这些老典故。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苏文砚坐在石板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民国二十一年,镇上闹饥荒,咱家的粮仓也快空了。族里有人说,把粮囤起来,先顾着自家人。你太爷爷没应,他跪在这块石板上,磕了三个头,说‘祖宗传下来的家业,不是让咱们独吞的,是让咱们护着族人的’。后来他开了粮仓,给镇上的人分粮,自己家却吃了半个月的野菜粥。那会儿他每天跪在这儿,跟祖宗说‘我没丢苏家的脸’,这凹痕,就是那时候磕出来的。”

后生们都静了,没人再说话。有个穿牛仔裤的小伙子,伸手摸了摸凹痕,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忽然就觉得这道浅沟里,藏着比课本里更沉的东西。

铺路的活干了三天。新石板一块一块嵌进土里,青黑的颜色顺着祠堂前的路铺展开,像条平整的绸带。到了嵌旧石板那天,苏文砚亲自指挥。他让匠人把旧石板周围的土挖得深些,再垫上三层糯米灰浆,说:“得让它稳,跟咱们苏家的根一样,不能晃。”

旧石板嵌进去时,正好是傍晚。夕阳把石板染成了暖红色,凹痕里积着的细土被风吹走,露出里面温润的石色。苏文砚蹲在旁边,看着匠人用小锤轻轻敲打石板的边缘,直到它跟周围的新石板齐平,才松了口气。

“东家,你看这样成不?”匠人擦了擦汗,指着石板问。

苏文砚没说话,他走到石板前,慢慢跪了下去。膝盖贴着石板的凹痕,熟悉的触感顺着膝盖往上爬,像爷爷的手在轻轻拍他的背。他磕了三个头,动作慢而郑重,额头碰到石板时,仿佛能听见祖辈们的声音,从凹痕里渗出来,轻轻说“好”。

起身时,他看见族里的老人们都站在巷口,眼里闪着光。最年长的苏老爷子拄着拐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砚,你爷爷要是在,准得夸你。”

苏文砚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爷爷当年说,咱们苏家的人,走再远的路,都得知道脚下踩着的是什么。这石板,就是让咱们记着的。”

秋分祭祖那天,天刚亮,祠堂前就聚满了人。族里的男女老少穿着整齐的衣裳,沿着新石板路往祠堂走。走到正中间的旧石板时,大人们都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有的还会停下来,让孩子摸一摸石板上的凹痕。

“娘,这石头上怎么有个坑呀?”有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拉着母亲的手问。

母亲蹲下来,指着凹痕说:“这是太爷爷们磕头磕出来的,他们在这儿跟祖宗说话,保佑咱们苏家平平安安。”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在凹痕里摸了摸,又抬起头问:“那我以后来这儿,也能跟祖宗说话吗?”

“能啊。”母亲笑着说,“只要你记着这块石板,记着咱们苏家的念想,祖宗就听得见。”

苏文砚站在祠堂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暖得发慌。他想起前几天去城里开会,有人跟他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那些老规矩”。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老规矩,是根。就像这块旧石板,它不显眼,甚至有些破,可它能让走在这儿的人,想起自己是谁,从哪儿来。

祭祖仪式开始后,族人们按辈分跪在祠堂前的石板上。苏文砚跪在最前面,膝盖贴着那块旧石板。司仪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香烟袅袅升起,飘过高高的房梁。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太爷爷、爷爷都跪在身边,他们的膝盖也贴着那块凹痕,跟他一起,对着祖宗的牌位磕头。

仪式结束后,族里的人聚在祠堂里吃饭。年轻人们围着苏文砚,问他当年太爷爷开粮仓的事,问他爷爷跑商队的故事。苏文砚一一说着,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都听得入了神。

夕阳西下时,人们渐渐散去。苏文砚留在祠堂前,又蹲在那块旧石板旁。他摸出块布,仔细擦着石板上的灰尘,把凹痕里的土都清理干净。晚风拂过,带着老槐树的清香,石板被夕阳晒得暖暖的,像揣在怀里的暖炉。

“爷爷,我没让您失望。”他对着石板轻声说,“这路翻新了,可念想没丢。以后苏家的人走在这儿,都知道脚下踩着的,是多少代人的心血。”

石板不语,只有凹痕里的光,在暮色中轻轻闪着,像祖辈们留在世间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这片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苏家后人。

后来有一次,城里的记者来镇上采访,看见祠堂前的石板路,好奇地问苏文砚:“为什么要在新石板中间嵌一块旧的?”

苏文砚指着那块旧石板,笑着说:“你看这凹痕,是祖辈们磕出来的。新石板是路,旧石板是根。路要平,好走;根要深,好立。咱们做人做事,不就是这样吗?得知道哪儿是路,哪儿是根,才不会走歪,不会忘本。”

记者点点头,拿起相机,对着那块带着凹痕的旧石板,按下了快门。照片洗出来后,旧石板在新石板的环绕中,显得格外醒目。照片的下方,记者写了一行字:“路在变,根不变,这是苏家的念想,也是中国人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