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偷得浮生

仙界刑律司的铜门在身后重重关闭,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响。岑墨站在白玉台阶上,抬头望着难得晴朗的天空,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停职反省的判决来得突然却又在预料之中——作为归一教事件的核心人物,哪怕最终证明清白,也免不了被质疑、被审查。

"岑仙君。"一位年轻仙官追出来,递过一枚玉简,"这是您的物品清单,请核对后签字。"

岑墨接过玉简,神识一扫:本命法器九霄环佩琴(受损)、储物玉佩三枚(已检查)、仙籍令牌(暂扣)...寥寥几行字,概括了他三百年的仙界生涯。

"无误。"他指尖轻点,留下仙印。

仙官欲言又止:"仙君...属下相信您是清白的..."

"多谢。"岑墨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后传来低声议论,他不用听也知道内容——"勾结魔族私通魔君里应外合"...这些词在过去一个月的审查中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走出刑律司范围,仙界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流云廊桥下灵泉潺潺,几位仙君正在亭中对弈,见他经过,谈话声戛然而止。岑墨面色如常地点头致意,换来几个尴尬的回应。曾经交好的同僚,如今避他如蛇蝎。

"岑墨!"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尴尬。玄晔大步走来,司战仙君的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岑墨的落魄不同,这位好友因"剿灭归一教有功",刚刚升任天兵总教头。

"听说你出来了。"玄晔拍拍他的肩,声音故意放大,"走,去我那儿喝一杯。"

亭中的仙君们露出诧异神色。玄晔视若无睹,揽着岑墨就走。转过一道云屏后,他立刻压低声音:"赤璃在'老地方'等你。"

岑墨指尖微颤。自从上次生死一线后,他和赤璃已经一个月没见了——仙界审查期间严禁与魔族接触,连同心佩都被暂时封印。

"我现在的处境..."

"管他呢。"玄晔翻了个白眼,"你都被停职了,还在乎那些规矩?"

岑墨沉默。三百年来恪守天规已经刻进骨子里,即使现在...

"对了。"玄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凝雪让我转交的。"

信笺上是洛凝雪清秀的字迹:“药王谷后山温泉可助恢复元气,已安排妥当。三日后子时,东侧小门。”

看似普通的疗伤安排,但岑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暗示——药王谷后山与魔界只有一墙之隔。

"谢了。"他将信笺焚毁,"你那边如何?"

玄晔耸肩:"忙得要死。帝君闭关,凌霄子伏诛,一堆烂摊子..."他突然压低声音,"对了,清虚子院长的遗体不见了。"

岑墨瞳孔微缩:"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守灵的弟子说看到一道紫光..."玄晔做了个消失的手势,"总之你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事没完。"

分别后,岑墨没有直接去"老地方",而是绕道去了自己的仙府。一个月无人打理,院中灵植已经蔫头耷脑。他掐诀唤来一阵灵雨,看着它们在雨中重新舒展枝叶,心情稍稍好转。

室内积了一层薄灰。岑墨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目光落在墙上的画像上——那是三百年前云巅书院的师生合影,年轻的自己站在角落,身旁是红发耀眼的赤璃,两人中间隔着瑾清烟和玄晔。清虚子院长坐在正中,笑容和蔼。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最终会...

摇摇头甩开阴郁思绪,岑墨取出暗格中的备用法器。九霄环佩琴受损严重,暂时无法使用,只能带上一把普通的青玉箫防身。刚要出门,院门突然被叩响。

"岑墨仙君在吗?"一个陌生的女声。

透过门缝,岑墨看到一位身着素白纱裙的仙子,手捧一个锦盒。从装束看像是瑶池的侍女,但眼神飘忽,十分可疑。

"何事?"他没有开门。

"奉西王母之命,送'养神丹'给仙君疗伤。"侍女将锦盒放在门前,"王母说,望仙君静心思过,莫要...再入歧途。"

最后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针一样扎在岑墨心上。他等侍女走远才开门取盒,谨慎地检查后发现没有陷阱,只是一盒普通的丹药。

"奇怪..."

锦盒底层似乎有东西。岑墨拆开夹层,找到一枚小巧的水晶片——记忆水晶的碎片。注入一丝仙力,浮现出赤璃的影像:

"白痴仙君,再不来我就拆了仙界大门!"

影像里的赤璃看起来气色不错,正站在一片花海中挥手。背景隐约可见魔界特有的赤红色天空。消息很短,但足以让岑墨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小心地收起水晶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天色渐暗,岑墨换了一身素白常服,悄然离开仙府。为了避开可能的眼线,他特意走了仙兽苑的小路。这里气味不佳,但胜在少有仙官往来。

"仙君..."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兽栏后传来。

岑墨警觉回头,看到一个小仙童躲在麒麟兽后面,正是以前经常帮他照料仙鹤的孩子。

"小豆子?你怎么..."

"仙君别走这边!"小豆子急得直摆手,"刑罚司的人在门口蹲着呢!"

岑墨心头一凛。果然,停职不等于自由,他们还在监视自己。

"后门也有吗?"

小豆子点头:"都有人。不过..."他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可以用这个。我刚从师父那儿偷的,隐身符!"

岑墨哭笑不得。这孩子怕是不知道,高阶仙官都能识破普通隐身符。但看着小豆子期待的眼神,他不忍拒绝。

"多谢。不过你师父知道了会责罚你的。"

"不怕!"小豆子挺起胸膛,"仙君教我认字,还给我带糖吃,是好人!不像他们说的..."

孩子突然住口,意识到说漏了嘴。岑墨摸摸他的头,没有追问。仙界最纯净的永远是这些未经世事的小仙童,不懂得什么叫"站队",什么叫"避嫌"。

婉拒了隐身符,岑墨改道从炼丹房的烟囱遁走——这里灵气紊乱,最适合掩盖行踪。当他终于来到与赤璃约定的"老地方"——仙界边缘一处废弃的观星台时,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

观星台年久失修,栏杆上爬满了灵藤。岑墨刚踏上平台,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熟悉的炽热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迟到了整整一个时辰!"赤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满和担忧,"我还以为你被那些老东西扣下了。"

岑墨转身,终于看到了思念已久的面容。赤璃似乎瘦了些,火红的长发用金绳随意束着,在月光下宛如流动的火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眼角新添的一道疤——那是饕餮利爪留下的痕迹,也是那场生死之战的见证。

"路上有些耽搁。"岑墨轻描淡写地带过,手指不自觉地抚上那道疤,"还疼吗?"

"早好了。"赤璃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倒是你,脸色比月光还白。"

岑墨没有否认。净魂丹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损耗的元气不是一时半会能恢复的。更别提这一个月来的精神折磨...

"停职了?"赤璃突然问。

"嗯。三个月反省期。"

"正好!"赤璃不但没有同情,反而眼睛一亮,"我带你出去玩。"

岑墨皱眉:"现在不是时候。仙界还在监视我,而且..."

"而且什么?"赤璃撇嘴,"你都停职了还怕什么?再说..."他神秘地眨眨眼,"我有个绝妙的主意。"

不等岑墨反应,赤璃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和两套衣物——是人间常见的书生装。

"易容符加人间游,怎么样?"他得意地说,"保证谁也认不出来!"

岑墨哑然。这确实是避开耳目的好方法,但...

"我现在的仙力不足以支撑长时间易容。"

"用我的。"赤璃早有准备,又取出一个玉瓶,"魔界秘药,能暂时借你魔气。放心,我改良过了,不会像上次那样..."

上次借魔气的经历堪称灾难——岑墨的仙体排斥异种能量,差点走火入魔。但看着赤璃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刻钟后,两个"凡人书生"出现在仙界与人间交界处的小镇上。赤璃——现在是黑发褐眼的俊朗青年——正兴致勃勃地逛着夜市。岑墨的易容则是温文尔雅的青衫学士,只是走路还有些不稳。

"怎么样,感觉不错吧?"赤璃凑到他耳边低语,"比仙界那些假惺惺的宴会强多了!"

岑墨不得不承认,人间烟火气确实让人放松。街道两旁摆满各色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刚出炉的烧饼香气混合着糖葫芦的甜腻,远处还有杂耍艺人的喝彩声。这种热闹而不失秩序的景象,与仙界肃穆的氛围截然不同。

"尝尝这个!"赤璃买了两串糖人,塞给岑墨一个,"老板说是新花样。"

糖人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做成了仙鹤形状。岑墨轻轻咬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三百年来,他几乎忘了人间食物如此纯粹的美好。

"好吃吗?"赤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岑墨点头,却在下一秒僵住——糖人里包裹的竟是魔界特有的赤焰果!这种果子对仙人无害,但会引发短暂的灵力波动。

"赤璃!"他压低声音呵斥,"你..."

话未说完,易容符果然失效了。岑墨的伪装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原本的银发仙姿。周围的人群却仿佛没看见一样,依旧各行其是。

"别紧张。"赤璃笑嘻嘻地也解除伪装,"我施了障眼法,凡人看不见我们的真容。"

岑墨这才注意到,每个路人眼中都有一丝几不可见的红光——是赤璃的魔气影响了他们的感知。这种大范围的法术极耗心力,但赤璃看起来轻松自如,甚至还有闲心舔糖人。

"败给你了。"岑墨无奈地摇头,却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他们像普通人一样逛遍夜市,赤璃对每样东西都充满好奇:吹糖人、皮影戏、猜灯谜...甚至硬拉着岑墨去算了一卦。

"这位公子红鸾星动啊!"算命老头捋着胡子对赤璃说,"近期必有良缘。"

赤璃憋笑憋得肩膀直抖,丢下一块碎银子拉着岑墨就跑。两人拐进一条暗巷,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良缘!哈哈哈..."赤璃靠在墙上喘气,"这老头真有眼光!"

岑墨也忍不住莞尔。笑着笑着,他突然按住胸口,脸色变得煞白。

"怎么了?"赤璃立刻紧张起来。

"没事...只是..."岑墨缓了口气,"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赤璃的眼神柔软下来。他轻轻将岑墨拉进怀里,魔气温柔地包裹住两人:"以后天天让你笑。"

月光透过巷口的柳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子夜时分。

"该回去了。"岑墨有些不舍地说。

"不急。"赤璃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面具,"重头戏才刚开始呢!"

面具一个是狐狸,一个是白兔,做工精致,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赤璃不由分说地把白兔面具扣在岑墨脸上,自己戴上狐狸的。

"今晚是人间的中元节,有庙会。"他神秘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穿过几条小巷,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河面上漂着无数莲花灯,岸边人山人海,都在放灯祈福。赤璃买了两个最精致的莲灯,递给岑墨一个。

"许个愿吧。"他难得正经地说,"中元节的愿望特别灵验。"

岑墨看着手中摇曳的烛火,一时不知该许什么愿。三百年修行,早已让他习惯了无欲无求。但现在...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赤璃。魔君正闭目许愿,火红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样一个鲜活炽热的人,是如何闯入自己冰封的世界的?

"许好了吗?"赤璃突然睁眼,正好捕捉到岑墨的视线。

"嗯。"岑墨慌忙低头放灯,"你呢?"

"秘密。"赤璃眨眨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两盏莲灯随波远去,混入千万点星光中。岑墨突然想起人间的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接下来去哪?"他轻声问。

赤璃神秘一笑,拉起他的手:"跟我来。"

他们逆着人流走到河边一处僻静的柳树下。赤璃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后,突然揽住岑墨的腰纵身一跃——

"赤璃!"岑墨惊呼,却发现自己没有落水,而是站在一艘隐蔽的小舟上。

"惊喜吗?"赤璃得意地解开缆绳,"我租的。"

小舟顺流而下,渐渐远离喧嚣。两岸的灯火如繁星倒映在水中,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赤璃变出一壶酒和两个杯子,斟满递给岑墨。

"尝尝,人间的桂花酿。"

酒液金黄,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岑墨浅尝一口,甜中带辣,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好喝吗?"

"嗯。"

赤璃咧嘴一笑,仰头饮尽自己那杯。月光下,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一滴酒液顺着下巴滑落,消失在衣领中。岑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急忙移开视线。

"仙界...最近怎么样?"赤璃突然问。

岑墨沉默片刻:"不太好。帝君闭关,凌霄子伏诛,清虚子失踪...高层几乎瘫痪。"

"魔界也是。"赤璃叹气,"父王被时空侵蚀所伤,大部分事务都落在我肩上。瑾清烟那丫头倒是恢复得不错,已经开始吵着要重建书院了。"

"玄晔说...清虚子的遗体不见了。"

赤璃的手一顿:"我也听说了。有人在魔界边境看到过类似的身影,但追查下去又没了线索。"

两人陷入沉默。小舟漂到河心,四周只剩水声和虫鸣。虽然谁都没提,但他们心里清楚——归一教的威胁可能并未完全消除。

"不说这些了。"赤璃突然凑近,酒气混合着魔界特有的火焰气息扑面而来,"今晚只属于我们。"

他轻轻摘掉岑墨的面具,手指抚过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疤痕——饕餮留下的印记。岑墨闭上眼,任由赤璃的唇代替手指,轻柔地触碰每一寸伤痕。

"还疼吗?"赤璃低声问。

岑墨摇头,主动吻上他的唇。桂花酿的甜味在唇齿间交融,分不清是谁的味道。小舟轻轻摇晃,荡起一圈圈涟漪,如同两人纠缠的气息。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已是凌晨。赤璃不情不愿地松开岑墨:"该回去了。天亮前我得赶回魔界,有个重要会议。"

岑墨点头,帮他重新戴好面具。回程他们选择了更快的御风术,虽然冒险,但节省时间。当第一缕晨光浮现时,两人已经回到了废弃的观星台。

"三天后药王谷见。"赤璃恋恋不舍地松开岑墨的手,"凝雪都安排好了。"

岑墨刚要回应,突然神色一凛:"有人来了!"

果然,远处几道剑光正朝这边飞来。赤璃啧了一声,迅速掐诀隐匿身形:"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三天后一定要来。"

"嗯。"

最后一个音节刚落,赤璃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晨雾中。岑墨迅速整理好衣冠,变回那个清冷自持的仙君模样。当巡逻的天兵降落在观星台时,看到的只是岑墨独自凭栏远眺的背影。

"岑仙君?"领队的天兵惊讶地问,"您怎么在这里?"

"散步。"岑墨头也不回,"有问题吗?"

天兵们面面相觑:"没...只是这里年久失修,怕不安全..."

"多谢关心。"岑墨转身,平静地扫视众人,"我这就回去。"

回仙府的路上,岑墨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白兔面具。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桂花酿的甜香,提醒着他不属于仙界的、却更真实的一切。

三天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