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梅姿的新生
早上下床吃了早饭,去小区院子里活动了半个小时,陈越扶着她怕她摔倒,一个劲儿催她回去,把她催得很烦。她现在不能长时间活动,坐着不能超过二十分钟,即便走路也不是很稳,慢悠悠的看起来比八九十的老太太还孱弱。
医生说,她一辈子就这样了,随着年龄增长,还会加重。寄希望于将来医术发达了,会有新的办法治疗。
梅姿心里堵得难受,她不甘心,每当对着镜子凝视自己年轻姣好的脸庞,这段时间的休养,脸颊红扑扑的,润泽娇嫩,像初绽的杏花。她怎么能一辈子当个半残的人?
她把所有怨气都发泄到陈越身上,陈越起初还温言轻语地劝,或者默默不语,最后母女俩开始对骂,互相揭短,互相埋怨,互相伤害,最后都筋疲力尽,泪流满面。
梅姿一想到大部分时间都要躺在床上,她就生无可恋,但又没勇气去死,也不甘心、不舍得去死。
她羡慕小鸟有翅膀,想飞到哪里飞到哪里,自己却被禁锢在狭窄的床上。
又一只小鸟站到树枝上,歪着脑袋啄自己的羽毛。梅姿毫无表情的脸突然变得恶狠狠,咬着牙低喃:“等着瞧,我要是抓到你,把你毛都拔光了,红烧!”
或许是听到了梅姿的威胁,或感受到窗户里面的恶意,小鸟嗖的一下飞没影了。
梅姿再次陷入沉寂中。
陈越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小心翼翼走进来,以为梅姿睡着了,一瞥见她瞪着的眼睛,身子向后缩了一下。
“姿姿,要不要吃西瓜?可甜了。”陈越试探着说。
她们母女现在就像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爆炸了,处于随时戒备状态。
梅姿朝她这边转了转眼珠,怒道:“不吃!吃了西瓜还得去厕所,麻烦!”
陈越迟疑一瞬,劝道:“还是吃一块吧,去厕所妈妈陪你,不麻烦。”
梅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转过身来,陈越急忙切下一小块放到梅姿嘴巴。
嚼着鲜甜的果汁,梅姿幽幽地问:“我爸多长时间没来了?”
陈越眼神一暗,心里叹息:“快两个星期了。”
谁也没想到,苏炜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怀了孕,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
苏炜怀孕期间,梅子辰紧张得不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守在苏炜身边,事无巨细都是梅子辰照顾。
直到苏炜生产过后,他的神经也紧绷着,孩子的降生固然欢喜,他更担心苏炜的身体,大龄产妇了,凡事都不能大意。
坐月子那一整个月,梅子辰和梅雨声都围着苏炜转,没来看过梅姿,只抽空打个电话,给梅姿转钱。
梅姿气得不知道摔碎了多少杯子,脸色忽白忽青,发疯似的尖叫:“有了儿子就不要女儿了!哼!爸爸也是个没良心的臭男人!我恨死他了!”
陈越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能怎么办呢?自己每天还要被网贷催收,已经有两家起诉她了,她没钱还,就被列入了失信黑名单。好在她也不需要坐飞机高铁,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超市,倒也不影响什么。
但她觉得很丢脸,想用梅子辰给梅姿转的钱先还债,被梅姿严词拒绝,说还了债怎么跟爸交代?她们母女的生活怎么保证?
陈越只好作罢,后来也豁出去了。
得知苏炜怀孕到生产这段时间,她心里没少泛酸水,甚至暗戳戳地希望苏炜流产。
可惜天不遂她愿,苏炜母子平安,把梅子辰乐得整天合不拢嘴,每次打电话都能听出他语气中掩也掩不住的欢喜。
或许是为了照顾苏炜和孩子,或许是习惯了不常来,哪怕出了月子,梅雨声和梅子辰来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
梅雨声上次来说:“你们体谅一点,现在孩子还小,子辰下了班要帮忙照看,虽然请了保姆,但小孩子还得父母多陪伴。姿姿没事多上上网,看看有什么感兴趣的,想学什么,姑妈给你出学费。”
陈越知道梅姿长期这么闲下去是会出问题的,也曾试着给梅姿找点事做,但都被她怒气冲冲拒绝,还说她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出去逛街,买好看的衣服,买化妆品。
陈越不敢再提了,梅雨声又说到,梅姿也是一脸抗拒:“姑妈,你是不是想让我赚钱养活自己?你不想给我钱了?”
梅雨声瞪她一眼:“我是怕你闷出神经病来!”
这事也不好勉强,梅雨声走后,梅姿突然冒出一句:“妈,我要相亲!”
陈越吓了一跳,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怎么?我腰不好连相亲的机会都没有了?”梅姿斜着眼看她,“男人都看不上我了?”
陈越被相亲吓破了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听到这两个字就毛骨悚然。
“不是,姿姿,婚介所里哪有好男人?你难道没看到我受到的伤害?”
“那你就去找熟人介绍!”梅姿神情坚决,铁了心要找男朋友,“趁着我现在还年轻好看,找个老公,免得以后更找不到了。”
陈越顿觉有理,她怎么没想到呢?
现在的梅姿还很漂亮,虽然流产造成子宫受损不能再怀孕,虽然腰部受伤大部分时间需要躺着,但她依然还是像花一样娇艳,若是过了三十,人老色衰,更找不到了。
“好!好!你等着,我帮你打听!”陈越兴奋起来,终于有了事做,她重新焕发出生命力。
可是结果很令人沮丧,陈越利用并不多的人脉,给梅姿找对象,可人家一听梅姿不能怀孕,腰也不好,直接拒绝,连面都不见。
后来陈越多了个心眼,只说梅姿遇到渣男离婚了,还搬出梅雨声来,有几个上当的,约了时间见面。
只能在家里,梅姿走不了多远的距离,来的男人虽然年轻,但都是普通相貌,甚至有一个满脸痘痕,好像被雨点暴击过的土面。
就这长相,在发现梅姿腰部不好的刹那,毫不迟疑地走了,恨得梅姿骂了他两天。
相亲上受挫以后,梅姿变得更沉闷了,眼神还时不时显出与年龄不符的阴鸷来。
陈越越看越心惊,却又毫无办法。
两个人相对的日子,时间仿佛慢了下来,长得令人不耐烦。
一天下午,梅姿收到陈浅浅的信息,说要过来看她。
她一阵欣喜,不管怎么样,来个活人活跃一下气氛也是好的。
陈越忙着给梅姿选衣服,又帮着她化妆。
门铃声响起,陈越急忙去开门,迎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
陈浅浅带着她两岁的女儿来了。
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门就甜甜地叫姨姨,陈浅浅还抱着她凑到梅姿面前,沾着口水的小嘴亲了亲梅姿的脸。
梅姿嫌弃地差点把她推开,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脾气,脸上的笑都僵硬了。
小姑娘身上带着奶香味,软软糯糯的,梅姿却想,把她刚画好的妆都要弄花了,小孩子真麻烦。
她想起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不知道是男是女,如果顺利生下来,现在应该比这个小丫头还大。
她甩开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打量起陈浅浅来。
陈浅浅带着少妇的温润和娇嫩,像一株得到充足雨露灌溉的红玫瑰。还是一副笑起来毫无心机的傻样,真不知道这么傻的人,怎么会嫁给程鹏那么好的男人。
听说程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了,有望两年后上市。
梅姿酸溜溜地想,有了太多钱,再好的男人也会变,男人这个物种都是禁不住诱惑的,如果不变,是因为诱惑还不够大。
她望着陈浅浅幸福的笑脸,暗忖:到时候有的你哭了!
“姿姿,你想不想做自媒体?”陈浅浅把女儿交给陈越,坐到梅姿床边,眼睛里闪着亮光。
“怎么,你也看不得我闲着?”梅姿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喜欢你做的那些黏土娃娃,多麻烦!”
“可是你唱歌好听啊!”陈浅浅笑吟吟道,“我记得每次去ok厅,都是你霸麦,唱得不亚于歌星,你就没想过做个唱歌主播?不需要很长时间,你坐着或站着都行,每天唱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都可以,准能吸引很多粉丝。”
梅姿怦然一动,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技能?
她别无所长,唯有唱歌还能拿得出手。
“我、能行吗?”梅姿变得不自信起来。
“当然能行,”陈浅浅信心满满,“你比网上有些大主播唱得都好听。程鹏店里有声卡和麦克风,我帮你拿一套好的。现在的麦都有修饰声音的作用了,就是给声音美容,唱起来不比专业的歌星差。”
“好!”梅姿真诚地笑起来,“谢谢你。”
陈浅浅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就给梅姿送来了设备,帮着她注册账号,调试机器,直到梅姿学会上传作品,她才回去。
陈越高兴地直搓手,要是梅姿也成为大网红,就可以赚很多钱了,她的债务有望还清。
梅姿的第一场直播,梅雨声、梅子辰和陈浅浅都来了,梅雨声给梅姿做了一个舒适的坐垫,买了一个护腰带,给梅姿戴在腰上。梅子辰给女儿买了一把很贵的人体工学椅,坐上去很舒服。
第一场直播很顺利,梅姿的嗓音穿透力很强,带了丝纯真的清甜,一张口就吸引了很多人进了直播间。
梅姿画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她本来五官就精致好看,稍微一打扮,光彩照人。
梅雨声和陈浅浅都是有直播经验的人,给了梅姿很多指引,一个星期粉丝就暴涨到十万。
梅姿脸上泛起红润,眼里闪着碎钻般的亮光。陈越激动地直抹眼泪。
梅子辰和梅雨声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梅姿开启了新生命,所有人都为她高兴。
监狱里传来消息,孙成志参与了罪犯间的互殴,被打死了。
本来服刑期已经过了一半,再熬几年就出来了,可他却不安分,在里面拉帮结派,互殴致死。
梅雨声听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都说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确如此。
孙成志这种人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安分守己,最终把自己作死了。
梅姿开心地大笑:“我要开香槟庆祝三天三夜!”
梅子辰没陪着她疯,他还要回家照顾老婆孩子。
梅雨声刚走出南漓苑的小区大门,看到一个身形佝偻、头发雪白的男人,正往里面东张西望。
她唯一凝眸,想起来他是孙成志的父亲,孙逸。
急忙走了过去:“您找谁?”
孙逸眯起浑浊的眼睛,端详了梅雨声一瞬,忽的露出恍然的神情:“对了,你是——梅姿的姑妈!”
梅雨声唇角微勾,暗想这个人看着老迈,记忆力还不错。
“我、我想见见梅姿,”孙逸不安地搓着手,“想当面跟她道歉,替我儿子道歉!成志他,已经去了……”
说到后面,他声音哽咽,嘴唇颤抖:“希望梅姿不要再记恨他,我手里还有一点钱,想给她……”
“不用了,”梅雨声轻声拒绝,“钱你留着吧,以后还用得着。”
她知道孙逸拿了岳江亭给韩彩玉的钱,不算少,难得他还想着给梅姿补偿,比他儿子强多了。
“你还要照顾韩彩玉,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孙逸吸了吸鼻子,迟疑一瞬,哑着嗓子说:“彩玉,她、也死了,两年前……”
梅雨声一愣,本来以为韩彩玉虽然可恶,但好在最后还有孙逸照顾,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死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更苍老了的男人,叹气道:“那你就留着那些钱养老吧。”
“我还能养活自己,钱很多,我想给梅姿。”孙逸坚持说,“我好不容易打听到这里。”
梅雨声觉得梅姿见了他不会有好脾气,何必让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再受羞辱呢?何况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算了,梅姿不需要。”梅雨声说,“梅姿好不容易忘了你们,不要再影响她的情绪。”
孙逸瑟缩一下,羞愧地垂下头:“好,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他佝偻的身影越走越远,梅雨声心里升起一股悲悯,他以后要孤独终老了,唯一的儿子死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回到家和秦楚说起来,秦楚也神情凝重:“孙逸也是受害者,是个可怜人。”
梅雨声转换了话题,问:“广智干的还可以吗?”
岳广智被秦楚带到出版社工作,梅雨声有点担心他好逸恶劳习惯了,做事不踏实。
“还行,”秦楚轻笑,“他很卖力也很认真,跟着一个老师傅学排版。他很迷小说,抽空就抱着平板看。我觉得,他很有写作潜力。”
梅雨声瞥了他一眼:“这回你看走眼了,他就是喜欢看热闹,要让他写,两句话能憋半天。”
秦楚呵呵笑起来:“也不一定,不是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嘛。”
“他能踏实工作我就放心了,不指望他有什么别的出息。”梅雨声为岳广智提心吊胆很长时间,心很累了,只求他以后平平稳稳的,不要再惹祸。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闲聊着,在阳台上晒着傍晚的阳光,心里一片安宁。
忽的手机铃声骤响,梅雨声一看是岳广智打来的,急忙接听。
“妈,我爸他、去世了……”传来岳广智的哭声。
梅雨声一惊,随即释然,淡声道:“嗯,知道了,你好好办理后事。”
“妈,你不过来看看他吗?”岳广智心里存着一份希望,为了岳江亭而存的。
他从出狱后不间断地来陪伴岳江亭,看着他一点点衰弱下去,生命一点点流逝,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抱着他们以前的全家福。
不用岳江亭说,岳广智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是多么渴望再见梅雨声一面。但他知道,老妈是绝不会来的,索性不敢去触霉头。
岳江亭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愧悔离开,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岳广智带着一丝希冀,如果老妈来参加老爸的葬礼,老爸在天之灵看到,也会很高兴的吧。
梅雨声的拒绝并不出乎意料,岳广智只是在替自己老爸感到悲哀。
岳江亭弥留之际有过短暂的清醒,岳广智想给他在奶奶墓地附近也买一块,被他拒绝,他说要海葬。
把骨灰洒到海里,随着海水飘散到四面八方,不需要祭奠,什么都留不下,落得清静。
岳广智遵从他的遗嘱,为他办了简单的葬礼。
他带着轩轩,在灵前磕了一个头,给岳江亭的一生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