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明宫夜宴 4
“你是那个公子。”
“你真是,真是大明天子……”
刘老汉话都说不明白了,脑子里只剩下轰鸣。
说着,他猛地一个激灵,见到官老爷巡街都要下跪呢,枯瘦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几乎是弹跳着要从那舒适的紫檀圈椅里挣出来。
膝盖发软,老迈的腰肢却拼命想要弯下去。
他得跪下!
然而,他刚起到一半,那只刚刚拾起月饼、修长而有力的手,已经稳稳地扶住了他枯槁的手臂。
那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仿佛定海神针,瞬间定住了刘老汉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惊涛骇浪般的心神。
“老人家,”朱翊钧的声音清朗依旧,清晰地传入刘老汉嗡嗡作响的耳中,也传遍了寂静的琼华岛顶,“不必多礼。今日中秋佳节,朕与诸位老寿星同乐,只论老幼,不论君臣。”
他扶着刘老汉的手臂,让他重新坐回圈椅里。
那半块沾了绒毯细丝的月饼,被他随意地放回小几上的玉碟旁。
朱翊钧这才直起身,目光扫过平台四周。
那些原本挣扎着要起身跪拜的七十余位老翁,保持着半起半坐的尴尬姿势,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无措。
朱翊钧脸上笑意加深,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宽厚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月光与烛火交织的琼华岛上空:“诸位,尔等皆是京畿人瑞,饱经风霜,德高望重,乃我大明之祥瑞,社稷之基石!今日中秋,月圆人圆,朕邀诸位入宫,非为君臣之礼,实为共享天伦之乐,同沐月华之辉!此乃家宴,大家随意安坐,不必拘泥俗礼,但享这良辰美景,琼浆玉食即可!”
话音落下,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紧绷的空气“啵”地一声,悄然化开。
主要是朱翊钧身上的柔和感太强了。
这是能够感染人的。
百余位白发老翁,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重新坐定。
脸上惊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受宠若惊的潮红。
不知是哪位老翁先开了口,带着浓重的乡音,激动地喊道:“托陛下的洪福!老汉我这辈子值了!值了!”
“是啊是啊!陛下恩德,天高地厚啊!”
“这月亮,这酒,这饼……都是沾了陛下的龙气儿,才有这般滋味!”
“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我大明江山永固!”
吉祥话如同开了闸的泉水,从这些历经沧桑的老人口中涌出,质朴、真诚,带着最朴实的祝愿。
当然,这个质朴,真诚,带着朴实的祝愿,极有可能是在当地官衙都已经教了很多遍。
平台上的气氛瞬间从死寂的敬畏转变为一种带着激动与祥和的喧腾,朱翊钧也很是喜欢这个氛围,宫人们适时地再次奉上温好的御酒和时令瓜果。
朱翊钧这才在宫人引导下,走向平台中央为他预留的席位。
随着天子的落座,琼华岛顶的宫宴才真正进入了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阶段。
悠扬的宫廷雅乐适时响起,丝竹管弦之声如同清泉流淌,中和了老人们的喧哗。
御酒醇香,佳肴精美,月华如水,烛影摇红。
老人们渐渐放开了拘谨,低声交谈着,互相劝着酒,分享着盘中的珍馐,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荣耀。
在平台一侧不起眼的角落,两位身着青袍的史官,早已铺开素笺……
笔走龙蛇,记录着眼前这“天子赐宴百寿,共庆中秋”的盛事。
他们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将帝王的宽仁、老者的感恩、月下的祥和,一一凝固在墨痕里。
而在平台另一侧视野更佳的高处,十几位宫廷画师正端坐在画架前。他屏息凝神,目光如炬,手中的画笔饱蘸着浓淡相宜的颜料。
画布之上,一轮巨大的、圆满无缺的明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夜空,清辉遍洒。月光下,琼华岛殿宇辉煌。画幅的中心,是那百余位身着赭红福寿锦袍的老者,围坐于华美的案几旁,或举杯,或笑谈,或仰望明月,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画着生动的喜悦与满足。
而在画面的左前方,一个细节被画师精心勾勒:身着月白常服的年轻天子,正微微俯身,一手虚扶,与一位穿着同样赭红袍、面容惊愕中带着一丝茫然的刘老汉形成短暂而极具张力的互动。
画师巧妙地捕捉了刘老汉手中月饼将落未落的瞬间,以及朱翊钧脸上那温和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背景中,那些跪伏的内侍、肃立的宫娥,以及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都成为这幅盛世祥和图景的完美衬托。
这幅画,日后将被定名为《万历中秋百叟赐宴图》,成为记录帝王敬老仁政的珍贵画卷。
宴席渐入佳境,气氛愈加热络。
朱翊钧在首席象征性地用了几箸,便起身离席,再次在人群中缓缓踱步。
他随意地与几位靠近的老翁交谈几句,问问家乡年景,身体可还康健,引来一片感激涕零的回应。
最终,他的脚步又停在了刘老汉的案前。
刘老汉经过刚才的冲击和后续的热闹,精神稍稍松弛,但看到天子再次莅临,还是有些紧张。
朱翊钧这次没有扶他,只是随意地在他旁边的空位站定,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老人家,今日这宴席,可还习惯?饭菜可合胃口?”
“习…习惯!合…合胃口!都是…都是神仙吃的东西!谢…谢陛下天恩!”
朱翊钧笑了笑,如同拉家常般问道:“朕记得上次在贵庄,听您提起过家中一孙一女。如今可都安好?”
提到家人,刘老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点,这是他能理解的话题。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带着点庄稼汉的实在:“回…回陛下,托陛下的福,都…都好!孙女…今年开春才出的阁,嫁到镇上了……”
“哦?孙女都出嫁了?”朱翊钧显得饶有兴趣,“多大年纪了?”
“虚岁十五了。”刘老汉老老实实回答。
朱翊钧点点头:“十五,正是好年华。嫁得可还如意?”
“如意!如意!”刘老汉忙不迭地点头,“亲家是镇上的小户,也是老实人家。”
“那就好。”朱翊钧的目光转向刘老汉,带着一丝长辈般的关切,“那孙子呢?可曾婚配?”
刘老汉脸上露出一丝既期待又有点无奈的笑容,摆摆手:“那小子,还野着呢!才十二,讨媳妇?还早着呢!老汉我啊……”他叹了口气,话匣子一开,那点拘谨又忘了点,带着点乡野的直白:“就盼着能再撑几年,亲眼看着那浑小子讨房媳妇,生个一儿半女,给老刘家续上香火。等那时候,我这双老眼啊,也就能安心地闭上去见他奶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月光洒在他年轻而沉静的脸上。他没有打断刘老汉这带着泥土气息的家常絮叨,反而听得十分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