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 被害妄想(30)
第194章·被害妄想(30)
电闪雷鸣后,车内有一瞬间令人不安的静默。
雨却越下越大了,倾盆一般哗哗泼下,难以想象他们一小时前待在镇子上时还是艳阳天。
辛禾雪的心跳不断地加速,到了一种不适的程度,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厚膜膨胀地笼罩住他的耳朵。
嗵嗵。
嗵嗵。
要怎么形容这个声音……
像是胎儿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鼓荡羊水。
前面副驾驶的张老师解开安全带,打破寂静,“同学们,我下去看看。”
辛禾雪蓦然用力地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抽了背包侧袋的伞,及时从后一排挤出去,“老师,雨伞。”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下车。
山道没有修建起平整的水泥路,只是一条坌实的土路而已,宽度也仅仅能容纳一辆汽车单行通过。
晴天还好,只是尘灰多,一到大雨,道路就泥泞起来。
两旁是茂密的林子,地势西高东低,雨水汇聚成溪流从西边的坡地淌下来,哗啦啦流过土路向东侧下去。
辛禾雪撑开伞,他穿的白色板鞋,从后车门绕到车前,几步路鞋底下就粘上了泥。
车前一滩血水,赤红的颜色被大雨稀释了,变成淡淡猩红,一直蔓延到辛禾雪脚下。
“天呐……”
有人惊呼,惶惶捂住了嘴巴。
嗵嗵。
嗵嗵。
心跳声如影随形,他仿佛能够听见羊水里胎儿伸手、抻脚,鼓动他的耳膜。
辛禾雪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状态如同被魇住了。
“没事的,撞到的只是一个白瓷娃娃而已。”
松川雅人搭上了他的肩头。
在车前的地上,躺着的确实是一个破碎的白瓷娃娃。
只是尺寸比寻常玩具模型要更大些,立起来应该能够到汽车底盘,所以在刹车不及时的时候被冲力撞到地上,磕到石头撞碎了。
身体部分的瓷片破裂,一块一块地躺在这滩血水里。
它还有一张灿烂如晴天娃娃的笑脸,点珠眼睛,画了刘海,和小辫子。
车子没有撞到人。
这只是一个遗失在道路中间的玩具。
辛禾雪神不守舍,恍惚道:“但是……我明明看见了,从那边窜出来一个小孩。”
他抬手指向一边的灌木丛。
松川雅人撑着伞向前走了几步,在白瓷娃娃前停驻,屈膝蹲下去,捻起两块裂片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身形修长,米色系羊皮裤被雨水洇湿,皮鞋边缘沾着血红。
“土路下的岩石突了出来,这个娃娃正好撞击到上面,看起来像是血水,其实是赤铁矿岩石表面风化层被雨水溶解了。”
“因为是氧化铁矿物,所以看起来颜色是暗红的。”
北岛高温多雨,这一边都是富含三价铁的红壤区,铁铝氧化物富集,这样说来赤铁矿很常见。
从科学角度上似乎说得通。
大家拍了拍胸口顺气,“这样啊,原来是自己吓自己,没事的……”
但是,谁会在路上放一个白瓷娃娃呢?
这个在逻辑上显得异常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来。
当时张老师在假寐,后座的同学在沉浸地玩游戏,一种心底产生的恐慌直觉告诉他们,还是不要细究为好。
然而,司机从驾驶座上下来,当即腿一软,“我看见了,这个同学说的小孩……”
“****!”这个中年男人恐极反怒,泄愤地踢了一脚轮胎,“早知道就不淌这浑水!三百块,就想收我的命?!”
………
路程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怎么也不能这样就返途。
张老师加价到八百,司机才咒骂着答应继续向前开。
众人乱哄哄地下车,又乱糟糟地重回车上。
轮胎旋转,红泥四溅。
把原地白瓷娃娃脸旁的那一块碎片溅红了。
他们扬长而去,并未看见,在车尾气荡起之后。
晴天娃娃般的笑脸,瞬息垮下来,变成雨天的悲伤哭脸,嘴角挂油瓶般向下撇。
………
由于斜风大雨,车窗拉紧,车内空气就窒闷起来。
没有人再提起刚刚的事故,但这些年轻人们显然也没有了再玩乐的心情。
随着钟表上的时针转过,每个人脑海中逐渐都绷紧了一根弦。
滴答,滴答,滴答。
无形的指针转动在他们心中。
“那个……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已经来过了?”
有人惶惶不安地出声。
原本还剩下半个小时的车程,结果从下午三点到现在傍晚四点,还没有到南湾村。
入目皆是莽莽榛榛的山林,面前只有一条迂回的土路,窗外雨声大得人心慌,密集的雨线像是快鞭打牛一般催促着行程。
“是不是记错了?我们一直在往前开,怎么会重新来过?”一个戴眼镜的女生鼓足呼出一口郁结的气,故作放松地说道“肯定是因为山路上的景色都一样,大同小异。你看,都是差不多的路,差不多的树……”
说着说着,她的嗓子眼里如同塞了一块海绵,迅速膨胀阻塞了话语。
邢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话,定定看向前路,“怎么又是这个鬼东西,阴魂不散?!”
前路是一只白瓷娃娃,不同的是,它重新立起来了,但从裂纹走向和熟悉的笑脸可以判断——
这就是他们之前撞碎的那一只白瓷偶。
它像是路标一样站在那里,欢迎所有去往南湾村的客人。
一直处于巨大精神压力之下的司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吼一声:“啊——!老子不信了!什么鬼神,老子撞死你!”
一脚踩死了油门!笑脸白瓷偶顷刻“噼里啪啦”地破碎, 被远远地抛在了车后。
辛禾雪手搭在座位上转回去看。
“怎么了?是害怕吗?”
松川雅人关切地问。
辛禾雪摇头, 没有出声回答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目光穿越了白色雨线之后,好像能够感知到那只白瓷偶的情绪。
很生气,但更多的心情好像是……
难过。
好难过。
嗵嗵。
嗵嗵。
奔涌而来的陌生情感,不属于他,但郁结在他的心脏中。
辛禾雪难以呼吸一般,攥住了胸襟的布料,蓝丝带蜷在他指缝中。
他转回来,脊背如同拉满的弓一样佝起,衬衫下脊椎线条突起形状。
小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正所谓母子连心,它也能了解到辛禾雪的心情。
【妈妈……】
【开心。】
【妈妈开心。】
它的语言能力竟然已经取得了惊人的突飞猛进,摆脱了从恩格尔系数百分百的饿言饿语和小狗国甲等普通话,开始探索人类的情绪表达。
果然被爱会挣扎地长出智商。
【嗯。】辛禾雪对它道,【妈妈没事。】
松川雅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很难受?要不要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辛禾雪敛眸,坐直起来,“嗯。”
他们在这条山路上已经持续行驶了三个半小时,从下午两点出发到现在傍晚五点半,雨一直下。
静默让这个车子像是一潭流动不出去的死水。
司机甚至想过往回开,但这条路只容一辆汽车单行通过,根本没有掉头的空间。
这意味着,只有到达南湾村,才有掉头离开的机会。
南湾村,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还是说……
根本就是有去无回?
“肯定有应急掉头的地方,不然之前那个房地产老板是怎么半道掉头的?!肯定有的!”
大家已经不再想什么民俗调查,什么旅游,什么面朝大海了。
恐慌和绝望在车厢内肆意蔓延开来。
他们想给亲人发条消息说遗言,连一句妈妈我爱你都发不出去,因为进山到深处之后,路上的信号消失了。
有两个女生抱头一起哭,男生望着车顶,咬着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老师,”松川雅人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您不是说在网上找了一个南湾村本地的人当导游,联系好了到时候接我们?”
坐车太久,张老师的脸色已经有些青了,他维持镇定地道:“是,但我们约定的是在村口等,他带我们去找村长落宿。”
村口……
别说南湾村,他们坐车到现在,连一个活人都没看见。
越是去想,越是绝望。松川雅人:“您和他约定了具体的钟点吗?”
张老师受到提示,立即回答:“对!我上车前和他说了,说下午三点半左右能到。”
松川雅人:“所以说不定他能发现不对,及时来找我们。”
无论如何,有本地人指路,至少一定能开进村里。
张老师点头,“对!同学们,不要灰心!”
有人哽咽地擦干了眼泪。
张老师为了让全车人放松精神,介绍道:“我在网上找的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考出南湾村,从这边考到北岛大学,也是你们前几届的师兄。”
“说起来他的经历也很有意思,少年时离家出走,一路走到镇子上,正好镇中心学校初中部有市里的游泳教练来挑苗子,他在渔村长大,游起泳来浪里白条一样,阴差阳错就被进游泳队了。”
“后面就成了北岛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多年在外不习惯。毕业后又回老家了,正是借着这层关系,我才打定到南湾村调查民俗。”
南湾村的原生态文化保留程度是一方面,这个学生就是另一方面了。
毕竟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尤其是大山里,有时候不是你花钱就能够摆平突发状况的。
听说十几年前有个教授带着项目小组去实地考察,女学生差点被迫留在大山里生孩子,男学生差点被驱使当苦力,众人千方百计才脱逃出来,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那种闭塞到公权力机关都难以插手治理的穷山恶水,还是得要有信得过的本地人,多一重保障。
否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成未来陈年杀人案里记载的尸体了。
他们正说着,精神也由于话题的转移而稍有放松下来。
但下一瞬,前方的道路又出现了那只白瓷偶,令人汗毛直立。
好在此次峰回路转,没等车子撞上,一个高大男人身形出现在路中,向汽车上的众人做了一个停车的手势。
这一次司机及时踩了刹车,整个人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瘫在驾驶座,喘着粗气。
那个男人看着二十来岁,剑眉鹰目,上身穿着一件深蓝短褂子,下身是宽大黑裤,裤腰上拴着银链仿佛是船只上牢固坚韧的缆绳。
肌肤晒得棕黑,有一种野性生态的健康,宽肩窄腰,手臂肌肉外露着,隆起如青山,又像是起伏的海。
男人站在车前,指向车里,意思是让他们下车。
随后,他摘下了腰间磨得发亮的弯刀,掂在手里。
众人有些不安起来。
邢鸣忍不住问:“老师。你确定你找来的人是师兄,不是山匪吗?”
辛禾雪凝眸,定定地盯着前方的男人。
见鬼。
周辽也能考上大学了?
他简直要为周家祖坟的人流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