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黑风坳
营房里,烟尘未散,寒意刺骨。虎痴端坐案后,目光如冰冷的秤砣,沉沉压在跪地的苟十九身上。
“此地,”虎痴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破死寂。
“熟田几何?丁口多少?现存粮秣、牲畜、屋舍?冻毙几人?尚存几人?据实报来。”
苟十九猛地一抖,枯瘦的身躯筛糠般颤栗。
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喉头咯咯作响,仿佛在竭力翻搅早已麻木的记忆。
半晌,她才嘶哑着挤出声音:
“回…回大人……”,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熟…熟田…约莫五千三百亩…多是…是靠山泉的好地……”。
他停顿,浑浊的眼珠费力转动,似在确认。
“丁…丁口…原本…原本有五百三十余口…男女老幼…还有…几十个半大娃子……冻…冻死饿死的…”。
他的声音陡然哽咽,被巨大的恐惧和习以为常的麻木吞没,。
“…怕…怕有七成了……活着的……活着的……估摸着…不到…不到一百口了……都是些…还能喘气的……老弱病残……青壮……青壮没几个了……”
“五百三十口,冻毙十之七八,存者不足一百口。”虎痴复述,声调平直,如同在核对冰冷的账簿。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直刺苟十九。
“不足一百口,要耕种五千三百亩地?春耕在即,尔等如何种得?”
这问题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苟十九麻木的外壳。
他脸上那层深重的恐惧竟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深入骨髓的认命感。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虎痴,嘴角甚至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仿佛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常识:
“大人……”,他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声音里透着一股被这地狱规则浸透的绝望逻辑,“……这…这地…本就不是靠我们这些人…种得完的……”
虎痴的眼神骤然一凝!营房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苟十九继续道,语气平缓得令人心寒:“……每年…每年开春前…上头…上头都会送新的‘人’来…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活不过五年……”。
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在谈论牲口的轮换。
“病的…没人治…饿的…没得吃…冻的…没得穿…死了…就扔乱葬岗…腾出地方…给新来的…人不够…上头自然会送…一直送…送到地有人种…粮能收上来为止……”。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这…就是这里的活法。”
“活不过五年…病了不治…饿了不食…冷了不穿……”。
这麻木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揭示了这片土地最赤裸、最残忍的真相!
这哪里是村落?分明是一座巨大、冰冷、以人命为燃料的死亡农场!
土地永恒,而人……只是消耗品!是不断填入磨盘的活牲口!
死寂!
营房里只剩下炭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刺耳地回荡。
浓重的血腥味与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亲卫士兵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眼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薄!
连虎痴那岩石般冷硬的面容,也如同冰面被重锤击中,瞬间绷紧,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
虎痴缓缓阖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
再睁眼时,眼底那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更深的、近乎非人的冰寒覆盖。他必须将这一切,速报朱钰!
“军中,谁人识字?”虎痴沉声问道,声音已恢复钢铁般的冷硬。
“回将军!有!”疤脸一步踏前,抱拳应道,声音洪亮。
“队中有个老卒,名唤陈老栓,早年读过几年村塾,能写!”
“速唤来。”
很快,一个身形佝偻、满面风霜的老兵被带了进来。
他对着虎痴,叉手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一丝不苟。
虎痴一指案上粗糙的木牍和半截磨尖的炭条:“我说,你记。一字不差。”
“诺!”
陈老栓肃然应命,跪坐案前,拿起冰冷的炭条,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手指,屏息凝神。
虎痴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清晰,不带半分情绪,却字字如铁,敲打在寂静的营房里:
“禀主上:”
“标下虎痴,于黑风坳旧奴丁营清点毕。”
“一、得熟田五千三百亩,地力尚可,然亟待春耕。”
“二、原丁口五百三十余,冻饿疫毙十之七八,现存丁口不足一百口,多为老弱病残,青壮力健者寥寥无几,几无可用之劳力。”
“三、存粮…”,
虎痴略顿,目光扫向疤脸,疤脸立刻低声报数。
“…存粮仅八十七石,牲畜尽殁,屋舍倾圮十之六七,残存者亦难御寒。”
“四、此营运作,实乃以人命填壑!旧丁活不过五载,病饿冻毙,视若草芥。春耕劳力不足,则岁岁自外强征新丁补入,周而复始,视人如薪柴!”
“五、此间惨状,非言语可尽述。标下亲见村外山沟冻毙女童十数,皆垂髫稚龄,衣不蔽体,相拥成冰雕!营中残存者,气息奄奄,命悬顷刻!”
“此地已成绝域死地!非以雷霆手段,佐以充足粮秣、药材、精壮人力,断难复耕活民!如何处置,伏乞朱帅速示!”
“另:此役,我军阵亡三人。甲字队张狗儿、乙字队李石头、丙字队王栓柱,皆力战殒躯。忠骸已妥为收敛,随信同返,魂归故里。”
“标下虎痴,恭候钧令!”
语毕,营房内落针可闻。
唯有陈老栓手中炭条划过粗糙木牍的沙沙声,留下道道沉重如铁的墨痕。
“念。”虎痴令道。
陈老栓捧起木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记录的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诵读出来。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每一句残酷的陈述,都如同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也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虎痴凝神听完,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无误。”
目光转向疤脸,“寻干燥油布,将此牍裹紧,密封,勿令风雪湿气侵染。”
疤脸立刻找来一块尚算完好的厚实油布,将木牍里三层外三层仔细包裹,捆扎得严严实实。
“山猫!”虎痴唤道,声如金铁交鸣。
“末将在!”山猫踏步出列,抱拳肃立。
“点精卒十名!备好担架!你亲自押送!”
虎痴目光如炬,命令斩钉截铁。
“将此密信,及三位弟兄忠骸,即刻启程!星夜兼程!直送定军山!面呈主上!不得延误分毫!”
“诺!”
山猫肃然应诺,眼中是沉甸甸的责任与痛楚——这担架之上,是指挥官的泣血陈情,更是袍泽未寒的尸骨!
山猫迅疾点齐十名最精悍沉稳的老卒,众人合力,将裹着三位阵亡战士遗体的粗麻布卷,极其小心地抬上临时寻来的简陋木担架,用绳索反复捆扎结实。
那油布包裹的木牍密信,被山猫郑重其事地贴身藏入最里层的衣襟之内,紧贴心口。
“虎尘君!末将去也!”山猫对着虎痴,重重抱拳。
虎痴只回以一字,却重若千钧:“快!”
山猫一行人不再多言,毅然转身,没入门外的风雪狂涛之中。
很快,他们的身影,连同那悲怆的脚步,便被无边的、咆哮的白色彻底吞没。
营房内,篝火将熄,光影摇曳。
只剩下虎痴、疤脸、亲卫,以及依旧跪伏在地、仿佛灵魂已被抽干的苟十九。
虎痴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那炭条留下的墨黑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眼底。
五千三百亩浸透血泪的焦渴土地……
一百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枯槁生命……
山沟里那十几具小小的、冻僵的冰雕……
还有这以人为薪、冰冷高效的吃人规则……
这一切,连同那封紧贴山猫胸膛的密信,连同三位袍泽冰冷的遗骸,都化作千钧重担,压向了风雪弥漫的归途,压向了远方朱钰的肩头。
而他虎痴,此刻,必须如磐石般钉在这片死亡冻土之上。
在主上的钧令抵达之前,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前路何等艰难,他都要拼尽全力,保住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风雪在门外嘶吼咆哮,营房内,余烬微光映照着虎痴如铁铸般冰冷、坚毅、又背负着无尽沉重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