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雪山行
天光尚未撕破厚重的夜幕,定军山的辕门已被熊熊燃烧的火把映照得如同白昼。
朱钰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着那件半旧却擦拭干净的皮甲,身形笔挺如标枪,独自伫立在凛冽刺骨的晨风之中,亲自为即将踏上征程的五路将士送行。
辕门下,五百精兵肃然列阵。
他们身上残旧的甲胄在火光下被擦拭得泛起冷硬的微光,虽显岁月痕迹,却难掩锐气。
每一张面孔都刻着刚经历大战后的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一双双望向朱钰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对新使命近乎灼热的渴望,以及一种为生存而战的决绝。
高破奴、程有山、林虎、虎痴、秦风五员大将,按剑肃立于各自队伍的最前方,身形凝立,如同五座扎根于冻土、沉默而不可撼动的铁铸山峦。
“将士们!”
朱钰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穿透清冽刺骨的晨风,稳稳地送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凝力量。
“此去,非为开疆拓土,非为耀武扬威,只为夺回维系我定军山万千军民性命的根本——活命的田地!”
他手臂有力地指向群山深处那未知的黑暗,“山中那五处隐匿的膏腴之地,是豪强吸吮民脂民膏、敲骨吸髓所聚!更是我等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唯一生路!找到它们!夺下它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一粒米,一颗谷,皆是我定军山血脉续存之薪火!是尔等妻儿老小活下去的希望!”
他如炬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写满坚毅的面孔,声音低沉而充满信任。
“尔等,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是吾手中最锋利的刀!此战,务必如鬼魅潜行,隐秘无声,务必如雷霆骤降,迅猛无匹,务必如秋风扫叶,彻底干净!”
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凡遇负隅顽抗之家丁豪奴,格杀勿论!山中被迫耕种的百姓,若愿弃暗投明,带回山中妥善安置。若冥顽不灵,甘为虎作伥者……”,他眼中寒光一闪。
“亦不必留情!吾在此,备下庆功酒,静候尔等凯旋高歌!”
“诺!!!”
五百人胸腔中迸发出的低吼汇聚成一股撼人心魄的声浪,瞬间压过了呜咽的山风。
刀枪齐举,寒光闪烁,与跳动的火把光芒交织,森然的杀气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军营沉重的木栅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拉开。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辕门外的一幕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数百名老弱妇孺,早已在寒风中肃立等候多时。
他们是主上特许前来送行的将士家眷,厚实却破旧的袍子被寒风卷起,冻得发青的脸上刻满了深切的担忧与难以割舍的离愁,但那一双双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队列中那牵动心弦的身影上。
一位头发几乎全白、背脊佝偻得像一张弓的老妇人,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地挤到人群最前排。
它浑浊的眼睛急切地在严整的队列中慌乱地搜寻,如同迷途的羔羊。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脸上稚气未脱、却努力挺直腰板的年轻军士身上。
“狗娃!”
她嘶哑地喊了一声,全然不顾维持秩序士兵的阻拦,踉跄着扑了过去,枯瘦如柴、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粗壮的胳膊。
她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她将几个用粗布层层包裹、还带着她体温的熟鸡蛋,以及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用褪色旧布缝制的平安符,一股脑儿塞进儿子怀里。
“儿啊…山里风硬…冷…饿了就吃…千万…千万要活着回来…,我和鲁丫头在家等你,鲁丫头肚子里的娃,也等着你回了!”
她声音哽咽,字字泣血,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在喉咙里,化作浑浊的泪珠,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奔流。
年轻的军士喉结剧烈滚动,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力地、近乎凶狠地点着头,将那粗糙却无比珍贵的平安符紧紧地、珍重地按在胸口最贴近心跳的位置。
不远处,一个抱着襁褓的年轻妇人,正焦急地踮着脚尖,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急切穿梭。
当看到丈夫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林虎的队伍中时,她眼中瞬间迸发出光亮,不顾一切地用力挥手。
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应到母亲焦灼的情绪,咿咿呀呀地伸出粉嫩的小手,朝着父亲的方向抓挠。
队列中的丈夫似有所感,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精准地穿越人群缝隙,牢牢锁定了妻儿。
他不能离队,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近乎是凶狠地点了一下头,嘴唇无声地开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等我!”
那眼神中,有铁血战士一往无前的决绝,更有丈夫与父亲那沉甸甸得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温柔与牵挂。
妇人看清了口型,泪水瞬间决堤,她用力点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孩子的襁褓,瘦弱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约莫十来岁、冻得脸蛋通红的半大小子,像条滑溜的泥鳅,灵活地钻过人群缝隙,跑到虎痴那支彪悍如移动铁塔的队伍旁。
他仰起头,对着队伍中一个络腮胡子、像铁塔般壮实的大汉扯着嗓子喊。
“爹!爹!娘让我告诉你,家里她照看着哩!叫你甭操心!等你回来,她给你擀最筋道的面条!卧两个荷包蛋!”
那大汉正是虎痴麾下的一名什长,他低头看着儿子冻得发红却写满崇拜的小脸,那张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狰狞如恶鬼的面孔,此刻竟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柔和与无措。
他伸出蒲扇般、布满厚茧和老茧的大手,习惯性地想揉揉儿子的脑袋,却在半途停住,生怕自己粗糙的手弄疼了孩子。
最终只是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拍了下儿子单薄的肩膀,瓮声瓮气地道。
“知道了!好小子!回去告诉你娘,叫她安心在家待着!爹……爹给她挣粮食回来!”
小子像得了军令,用力挺起小胸脯,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光芒。
离别的低语、压抑的啜泣、反复的叮咛、孩童稚嫩的呼喊……这些人间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声音,交织在冰冷刺骨的晨风里,汇成了一曲无字的悲歌。
这饱含着烟火气的牵绊与离愁,远比任何激昂的战鼓号角更能刺痛人心,却也悄然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支撑他们前行的力量,注入每一个即将踏入未知险境的将士心田。
朱钰默默伫立在土台上,深邃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与离愁的空气,稳步走下土台,缓步穿行于即将开拔的队列之间。
他走到高破奴面前,这位久经沙场、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将立刻抱拳欲行礼。
朱钰抬手止住,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的皮质水囊上,语气带着晚辈般的关切。
“高尘君,山中深涧寒潭之水,切莫贪凉直饮。务必叮嘱兄弟们,水必烧滚,莫因一时之快误了肠胃,损了战力,伤了自己!”
高破奴心头一暖,那被岁月风霜打磨得如同岩石般的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纹路,沉声应道。
“主上思虑周全,末将谨记于心!定让兄弟们喝热水!”
行至程有山处,这位性烈如火、以悍勇闻名的将领,正拧着眉头,低声呵斥一个因紧张而手忙脚乱整理背囊的年轻士兵。
朱钰伸出手,沉稳地拍了拍程有山肌肉虬结的手臂。
“程尘君,此去如苍鹰搏兔,贵在迅猛。然鹰击长空,亦需明察秋毫之末。遇事当多思量,谋定而后动,戒急戒躁,方为万全之策。”
程有山神色一凛,那股子冲天的急躁之气瞬间收敛,他抱拳躬身,声音带着受教后的郑重。
“谢主上金玉良言!末将定当慎思明辨,不辱使命!”
林虎的队伍军容最为整肃,士兵们目光沉静,动作利落。
朱钰在林虎面前站定,看着他因连日劳顿略显清瘦却更显精悍干练的面容。
“林尘君,你心思缜密,洞察秋毫。五路之中,你部路途最遥,所经之地形最为复杂险峻。所携地图,可已烂熟于心?向导之人,是否绝对可靠?”
林虎毫不犹豫地从怀中贴身取出一卷边缘已磨得发亮的羊皮地图,笃定地展开一角,眼神锐利。
“回禀主上,山川河流、隘口密道,皆在末将心中。向导乃富豪长子,其家三代于此,血脉相连,可信赖!”
朱钰眼中露出赞许,颔首道:“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吾信你!”
面对虎痴那如同半截铁塔般雄壮的身躯,朱钰特意提高了声音,那浑厚的声音不仅是对虎痴,更是对他身后那群如同小老虎般跃跃欲试的彪悍士兵。
“虎痴!你部所去之地极为凶险!你们要逢山开道,遇林斩棘,重任在肩!然切记,”
他语气陡然加重,:“勇猛非莽撞!悍勇非无谋!遇敌巢据点,务必先围困扎紧,探明虚实,待时机成熟,再施以雷霆万钧一击!切莫热血上头,一头撞将进去,折损了自家兄弟!”
虎痴闻言,习惯性地挠了挠他那颗硕大的脑袋,咧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瓮声瓮气地保证道。
“主上放心!俺老虎这次把力气收着点!眼睛瞪大点!看清楚那王八壳子再砸!保管不坏您的事!”
最后,朱钰停在秦风面前。
这位新晋的年轻将领,脸庞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青涩,但那双眼睛却早已在血火淬炼中变得锐利如鹰隼,闪烁着渴望证明自己的光芒。
朱钰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托付与信任:“秦尘君,此战是你独领一军之首战。放手去做,勿需畏首畏尾,更勿惧担责!若遇疑难不决之事,多向麾下经验丰富的老兵请教,集思广益。”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吾信你之才能,更信你之忠心!”
秦风胸膛剧烈起伏,一股热血直冲顶门,他猛地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声音因激动和巨大的责任感而微微发颤。
“末将秦风!定不负主上信重!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以报主上知遇之恩!”
五将得令,目光如电,齐齐转身,面向各自肃立的麾下儿郎。
“出发!”朱钰立于高台,沉声下令,声音如同重锤敲响战鼓。
“出发——!”五声雄浑激越的号令,次第响起,如同五道惊雷,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
辕门彻底洞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大口。
五股沉默的铁流,在跳动的火把与东方天际挣扎而出的熹微晨光交织的光影中,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涌出军营。
朱钰独立于辕门高耸的土台之上,玄色的衣袍在渐强的山风中猎猎狂舞。
他久久地、定定地凝望着那五路将士的身影,在崎岖的山道上逐渐变小、变淡,最终被无边的群山密林彻底吞没,化作茫茫林海中几道微不可察、转瞬即逝的痕迹。
身后,营寨清晨的喧嚣——锅碗的碰撞、牲畜的嘶鸣、妇孺的低语——渐渐远去、模糊。
眼前,只剩下苍茫无尽、沉默如铁的群山,以及那延伸向未知、充满艰险的征途。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混杂着滚烫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激荡。
这些疲惫之师,甲胄上沾染的血迹尚未干透,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喘息未定,便又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更为凶险莫测的深山绝域。
只为了那维系着定军山万千生灵性命的——粮!征途艰险,危机四伏,瘴疠毒虫,豪强家丁,未知的地形……不知此去,又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地归来?
望着那蜿蜒隐入深山的最后一道队伍背影彻底消失,朱钰胸中块垒难平,一股悲天悯人的苍凉与一往无前的豪情猛烈交织,化作沉郁顿挫、字字千钧的诗句,从他喉间低沉而有力地迸发出来。
甲胄未凉血未销,
寒锋再指万山遥。
辕门忍看爷娘泪,
深谷须凭虎豹骁!
夺粟岂为贪战伐?
活民方敢藐天骄!
愿得五路烽烟靖,
血沃春苗作地膏!
最后一句“血沃春苗作地膏”在空旷寂寥的山谷间隐隐回荡,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