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北美1625一贱下天山

第469章 序幕(二)

  6月20日的盛京,热风裹着浑河的潮气灌进大清的皇城,崇政殿的梁柱间浮动着一股焦躁的热气。

  皇太极端坐在殿上的宝座,指节重重地叩击着案几,案上摊开的多尔衮奏报上的墨迹让人心惊不已,“镶蓝旗五牛录阵殒半数”、“正白旗甲喇章京战死三人”的字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仁发疼。

  案边的青铜炉里,檀香燃到了底,最后一缕青烟歪歪扭扭地飘向梁上,被穿堂风搅得散了。

  “都看看吧。”他心中一阵烦躁,蓦的将奏报扔向殿中,明黄色的折子划过一道弧线,“啪”地落在青砖地板上。

  站在前列的代善眉头皱了一下,弯下腰来将奏折捡起,花白的眉毛随着逐行扫视渐渐拧成一团。

  末了,他长叹一声:“镶红旗昨日刚报上来,说松山外围的伏击被明军冲散,谭泰带着残兵退到杏山以北,连旗纛都丢了。这仗,打得太熬人了!”

  殿内顿时起了嗡嗡的议论声,站在后排的几个蒙古贝勒交头接耳。

  固山贝子尼堪往前半步,甲胄上的铜钉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嗯,礼亲王说得是!三个多月前换防时,我去清点镶黄旗伤亡,各牛录的披甲兵十去其三,剩下的多是带伤的。明军的火炮忒狠,隔着三里地就能砸过来,咱们的盾车根本顶不住……“

  去年六月,尼堪跟从多尔衮、豪格围攻锦州,因不耐苦战,并频频遭到豪格的训斥,一气之下,就私自跑回了盛京。

  因此,被皇太极削爵,罚银。

  今年三月,再随多尔衮轮战锦州,斩获颇多,又被复封贝子。

  因为在前方打过几轮,对明军的战斗力有几分了解,心中也存了一丝忌惮。

  数年前,辽东各镇就在大练精兵,以应对清军愈发咄咄逼人的态势。

  待洪承畴到任后,更是将诸镇精兵悉数抽调,集中到一起整训,然后再以这些精兵为标准,督促各镇各营练兵。

  还别说,这些经过整训的明军战斗力较数年前有了显著提高,最起码敢在战场上跟清军对杀互攻,而不再以往那般闻风而逃了。

  开战以来,明军打得十分顽强,反复冲锋,即使被清军精锐八旗打散了,也能迅速重整队形,再度发动进攻。

  这一度让打惯了顺风仗的清军很是不适应,再加上八旗各部伤亡不小,让诸多八旗将领不免心生退意,感觉这仗很难再打下去了。

  打生打死的,好像连根毛的好处都捞不着!

  “也就这两年,明军敢跟咱们对杀了。”尼堪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前儿个哨探回报,说松山的明军被镶蓝旗冲散了阵脚,不到一炷香就重整好了队形,火铳手排得跟墙似的,对着咱们的骑兵齐射……这要是搁萨尔浒那会儿,早跑没影了。”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

  镶白旗的一个梅勒章京忍不住接话:“可不是么?打了一年多,金银没抢着,甲兵折了不少。昨儿个我家包衣来说,盛京的粮价又涨了,一两银子才买半斗米。再这么打下去,就算赢了锦州,咱们八旗子弟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闭嘴!”济尔哈朗猛地打断他,然后眼神凶狠地看向尼堪,“尼堪,你镶黄旗丢了旗纛,是你指挥不力,倒怨起火炮来了?当年,萨尔浒大战,明军的火炮不比现在少?咱们还不是照样都赢了!自己贪生怕死,就莫要在此鼓噪,坠了我大清的军心士气!”

  尼堪脸涨得通红,却不敢顶嘴。

  济尔哈朗是镶蓝旗旗主,又是他的叔辈,论辈分论军功,他都得矮三分。

  济尔哈朗大步走到殿中,朝皇太极打了一个千,“皇上,诸位贝勒,多尔衮的奏报是怯了,但他忘了,明军能堪于苦战,队形散了可以重整,咱们八旗子弟就拼不得命了?”

  “八旗各部伤亡大,甲兵缺额多,那就把包衣填进去。包衣死完了,那就将汉奴也顶上去。若是兵力再不够,咱们这些贝勒、旗主亲自披甲上阵!我还不信了,明军能有多少堪战的精锐来消耗!”

  “哼!”代善冷哼一声,“济尔哈朗,你别光说狠话。上个月朝鲜质子团来报,说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朝鲜要来的米粮,刚到盛京西门,转眼间就被正黄旗的兵抢去当军粮了。呵,咱们现在连人质的口粮都要抢,你说咱们府库里还有多少存粮可以坚持下去?”

  说着,他微微瞥了一眼殿上安坐的皇太极,掸了掸衣袍,“你瞧瞧我这身袍服,都穿了两年都没舍得换。不是没钱做新的,是关内的绸缎运不过来,盛京的染坊早就断了染料。再打下去,别说披甲兵,连咱们这些旗主怕是都要喝粥了!”

  皇太极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避开代善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张存仁:“义州屯田的情况如何?”

  张存仁“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回皇上!”他声音发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经过一年多垦殖,义州已辟农田三万六千余亩。四月春播时,播下的粟米、黄豆、高粱……幼苗皆已出土,长势……长势尚可。”

  说到“尚可”二字,他偷偷抬眼,见皇太极眉头没松,赶紧补充,“只是前几日下了场冰雹,砸坏了些田垄边的苗,不过……不过补种上了。待秋收时,想来可获粮食数万余石。”

  “嗤。”代善的嗤笑声在殿内回荡,“万余石粮食能济什么事?去年冬天,我镶红旗就报过三次断粮,靠杀了不少牲口才撑过去。再者说,咱们现下就快揭不开锅了,等秋收?怕是八旗各部的兵早就饿垮了!”

  张存仁的脸瞬间白了,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能把头埋得更低,额前的光脑门顶着冰凉的地砖。

  “礼亲王少说这些没用的。”皇太极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重新看向张存仁,目光落在他袍角的泥点上,“那些引入的新夷作物呢?种得如何?”

  “新夷作物”四个字像道惊雷,劈开了张存仁的窘迫。

  他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吓人,连磕了三个响头:“皇上!说到这个,臣有喜讯禀报!”

  他挺直了腰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前两年,咱们的细作从铁山和旅顺弄来的土豆、玉米,臣让包衣在盛京郊外试种了十几亩。去年秋收时,那土豆挖出来,筐子堆得跟小山似的--十亩地收了近百石!玉米也不差,亩产一石五斗,比粟米高出近一倍!”

  他往前膝行了半步,几乎要趴在地上:“皇上,这两样都是神物啊!土豆埋在土里,不怕霜打;玉米杆子粗,耐旱。臣请在义州、广宁、沈阳周边大规模栽种,把现有的粮田全换了!不出三年,我大清的粮窖定能堆得满满的,再不用愁缺粮了!”

  殿内静了片刻,连济尔哈朗都愣了愣。

  他见过汉人种粟米、高粱,却没听说过什么作物能亩产几十石。

  这个时候,不论是辽东诸镇,还是大清境内,屯田中所栽种的农作物皆以小米为主,因其耐旱、适应性强,耕作条件也较为简单,是当地军民的主要口粮。

  大豆(黄豆)则是仅次于小米的重要粮食作物,既可食用,也可用于榨油获牛马饲料,而且还能养地,种植面积也非常广泛。

  而高粱,虽然口感较差,但因为其耐寒特性,也成为辽东地区三大粮食作物之一。

  至于小麦,受气候环境限制,产量较低,远不如关内那般普及。

  尽管,大清政府在境内也积极推行屯田,大搞农业生产建设,希望提高粮食自给率,但辽东地区糟糕的气候环境,还有极端落后的农奴管理制度,以及掠夺性的征收方式,都让大清的农业生产始终没有任何起色,处于严重凋敝的状态。

  辽东各镇明军尚可通过关内输送粮秣物资,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我大清却只能依赖劫掠和勒索(朝鲜)的方式,勉强保证八旗诸部的食物供给。

  至于境内的的包衣和掠来的汉奴,常常处于食不果腹的境地,每年冻饿而毙的人数以十万计。

  比如,两年清军破关而入,肆虐六个多月,抢掠青壮百姓超过四十万。

  第一年的冬天,就死了十二万六千余,其中超过半数以上皆为冻饿而亡。

  在粮食极度短缺之时,八旗诸部宁愿将不多的米豆去喂养牛马牲畜,也不愿去济困掠来的汉奴。

  可以说,自老奴起兵叛明以来,不论是此前的大金国,还是现在的大清朝,始终处于缺粮状态。

  也就是在“丁卯之役”后,清军打服了朝鲜,由此获得朝鲜的部分粮食供应,日子才稍稍松快了一点。

  然而,自三四年前,东江镇、新华人频频蹿入朝鲜境内打秋风,还捣鼓出一个光海君复国夺位的事,将整个朝鲜局势搞得乱糟糟的,使得清军一时间又断了来自朝鲜的粮食供应。

  皇太极也积极调整政策,鼓励汉人垦荒,减轻赋税,并发展贸易,通过与蒙古、山西晋商大规模地走私买卖粮食,以缓解境内粮食短缺的问题。

  然并卵!

  大明关内是灾荒不断,饥民数以百万计,使得流民暴乱始终无法平息,关外的情况又能好到哪儿去?

  不过,大清在与东江镇和朝鲜不断“撕逼”过程中,闻知来自新洲大陆的新华人在辽海诸岛和铁山附近大搞屯田,还栽种若干高产粮食作物,养活了数以十万计的军民。

  于是,清军细作便设法从铁山偷来玉米和土豆,还绑了十余个有种植经验的明人和朝人农夫。

  在试种第一年,虽然因为水土原因和农人不怎么尽心,栽种的土豆和玉米产量并不高。

  但这玩意比起小米和高粱来说,那简直就“神物”,玉米亩产超过1.5石,土豆亩产更是达到四五石之高。

  这若是大规模种植几十万亩,或者上百万亩,岂不是每年就可以收获粮食百万石,一举扭转我大清时常缺粮的窘境!

  因而,张存仁在去年才敢于向皇太极上书,建议在锦州左近垦殖屯田,对明军实施长期围困。

  有了土豆和玉米的产出,我大清便有底气跟明军持续对峙,不虞消耗比拼。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明清双方会因为在义州屯田的事,引发接下来的激烈战事,从数十人的斥候交锋,到数百人的小规模缠斗,搞得现在十余万军队的武装对峙,战场范围之广,兵力人数之多,战斗厮杀之烈,都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为了弥补前线兵力的不足,八旗各部轮战的部队频频将义州屯田的包衣和汉奴抽调过去,征用为军前夫役,扛炮弹、挖壕沟,死了快一半,田里的活计早荒了,以至于我大清不仅屯田效果大打折扣,还因为前线的持续消耗,造成后方也渐感难以支撑。

  积存的粮秣眼看就要见底了,可锦州、松山、杏山等前方战事却始终未取得压倒性优势。

  多尔衮、豪格刚刚领兵替换下济尔哈朗所部,展开为期三个月的轮战,却不曾想,这才打了半个多月,就嚷嚷着撑不下去了。

  要么给援军,要么将部队撤回来。

  实在拼不过明军了!

  人家不仅动员了关内关外八大总兵,集结了十三万精锐大军,而且粮饷充足,杏山附近的笔架山就屯有十余万石粮食,对峙相持下去,可比我大清有底气多了。

  那么,现在是咬着牙继续打下去,还是见好就收,撤兵北返,任由明军巩固和加强锦州一线的防御力度?

  一时间,皇太极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的手指又开始敲案几,这次的节奏更乱了。

  他望着殿外,日头已过正午,阳光斜斜地照在丹陛上,把石狮子的影子拉得老长。

  撤兵?

  锦州就成了扎在辽西的钉子,洪承畴定会趁机加固防线,以后再想啃下来就难如登天。

  不撤?府库里的粮只够撑一两个月,真要等土豆秋收,八旗兵怕是要饿倒在阵前。

  殿内的议论声渐渐低了,所有人都盯着宝座上的身影。

  济尔哈朗攥着拳头,代善捻着胡须,张存仁额头的汗滴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皇太极深吸一口气,喉结又滚了滚。

  这决定,比当年老汗当初面临萨尔浒战前的决策,还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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